醫護工作忙碌而殘酷，體力和精神的挑戰以及各種無常不時把情緒逼向死角，但醫院也不全然冰冷。

第一次真正開心是面對開刀後即將出院的病人，從在加護病房裡的昏迷不醒到完全恢復，主治醫師訓練我要常常去親自感受病人，每天七點晨會之前我會看過所有病人本身和前一天的檢驗、檢查與心跳、血壓等，等九點鐘跟主治查房，中午前和下每班自己再去巡一輪，值班的時候，即使不是負責這個區域也會來探望自己的病人，週六不上班的日子至少去看一眼病人，周日也特別提早回醫院…， 於是幾乎什麼都不會的我親眼看到病人每天都在進步，參與了痊癒的喜悅。

    但並非每種病情都能得到控制，在小兒科裡我曾經有個每天都會頭痛到流眼淚的小女生，做過所有檢查和生活狀況的調查卻還是沒找到可能的原因，我在醫學方面的能力有限，但每天去探望四次，妹妹看到我通常都會抱以微笑，在充滿苦難的醫院裡，只要偶而瞧見會心的ㄧ笑就已經什麼都值得。

    開始實習之前總會反覆心虛與惶恐，怕臨床工作上一個不注意就親手毀了一個人生，怕病人交到自己的手上卻手足無措，真正負責病人之後才發現只要多關心病人和其家庭，多虛心和醫師學長姐學弟妹、護士、行政人員等請教，形成整個團隊的網絡，犯錯的機會就少的多，而且越是深入得到的會遠比自己的付出多。

    有時候因為常去探望病人，病人出院前甚至要指定掛我的號呢！我解釋說著要有自己的門診還得經過許多年的磨鍊，接著也有病人開始期待我的出現，說和我比較聊的來，有些病人開心地準備出院，特地拿水果給我，我也收過新鮮的花束。   

    實習的時候雖然多半愁眉不展，有時因為要負擔的書面工作太多，有時因為無法掌握病情，有時因為有太多的作業要做、書和論文念不完，而且也不是天天都有覺能睡，但偶爾有些鼓勵來加溫，就越來越有繼續的動力。 

    連續幾年生日在開刀房的角落暗自度過之後，這一年的生日恰巧是三天一次的值班，度過生日的第一分鐘的時候已經工作了十八小時，還有十幾小時在後頭等著，這次連怨天尤人的力氣都沒了，在我還很刻意化小我為大我的時候卻聽到一聲窩心的”生日快樂”！素不相識的護士同仁們不知道哪來的訊息，於是我又撐過了一次值班。                                                  

    曾經在中秋節工作的時候，病患回家烤肉順道替我留了一份，想起上大學第一個端午節，全校大學部只剩下我們班在上課，雖然沒有回家吃粽子，卻有許多回家的友系同學特地帶肉粽給我，前後我ㄧ共收到了八粒，習醫的路雖然辛苦，卻不孤獨。

    常常受到溫情滋潤的我也開始習慣實踐施比受更有福，除了頭痛小女孩的微笑之外，還有一次深刻的微笑，一個和我年齡相仿卻是癌症末期的病患，他面對著骨頭轉移的痛，即使用最強效的止痛貼片也無法緩解，所以多半愁眉苦臉，或許是我的愣頭愣腦逗的他和照顧他的人笑了起來，雖然笑容裡仍然帶有沉重的灰色而且稍縱即逝，雖然笑過之後仍然一樣痛，一樣得去面對剩下不多的的人生，但畢竟乾涸的臉上還是綻放過美麗。

    工作的時候往往三餐不正常，卻又忘記準備零食，為了兼顧醫療品質和醫院成本，白天的門診人數雖然不多卻常常的很晚，幾次跟上午門診都超過了下午三點半，由於上午六點就開始工作所以餓的很快，門外的病人有的破口大罵、有的不耐煩開始抱怨、有的掉頭走人，有許多醫師更養成不吃中餐的習慣，但也遇過知道實情的熱心民眾主動買麵包替我們加油；一次在週日的值班時雖然買了便當，我也一直在距離便當五十公尺之內的範圍，偏偏每次要前往吃飯的時候都被更緊急的事情阻攔，前後歷經了四小時的攻防還是吃不到便當，最後去探視習慣性低血糖的伯伯才跟他要了糖果來吃，我也才從模糊的視野和思緒裡爬回到現實繼續清醒地處理病人，那次的麵包和糖果都令人感動，都是病患給我的溫度，以為自己替別人做了很多事，才發現別人為自己做的更多。

「終於找到你啦，胡醫師！」，某天，一個似乎謀面過的阿姨迎上前來，那是我幾個月前照顧的病人隔壁床的看護，她說家屬很感激我那段日子的照顧，因為弄丟了我留的email，去護理站探聽被以維護醫師隱私為理由回絕，所以拜託阿姨繼續在醫院找我，阿姨不清楚能在那邊找到我，只知道醫院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晨會，於是她每天在不同的會議室的出口等著，終於在每天一萬多人次出入的醫學中心裡找到我…。

我會謹記在心這些被信任、被鼓舞的感覺。

知道自己骨子裡的功夫也不足以抵擋多數疾病幽暗的膿腫意志，但我能仔細聆聽、用心觀察，站在病人和家屬的立場關心他們，雖然多半的時候已經極度疲累，但這是一種必要的責任，而且我們都曾經生病、都會生病，我們和所有的人一樣也需要好的醫生。 

醫師像是心臟，必須有不停躍動的熱情，我不斷修剪著白色羽毛，路途或許泥濘、或許偶爾悽涼，卻不時有溫暖陽光穿越厚重的雲層前來擁抱，引領我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