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談及老化，說老化是演化的法外之徒，也就是說，演化對老化無著力之處。在此，我想談談演化，並對上面這句話作更詳細的說明。

一般人談及演化（evolution），可能脫不了清末民初將演化觀念引進中國的嚴復所使用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優勝劣敗」等幾句俗話。由於當時清朝積弱，受列強欺凌，為了救亡圖存，於是這幾句看似無情、又像是真理的話，也就深深烙印在國人的共識當中，不時有人拿出來說說，激勵自己或別人，並且合理化自私的行為。

國人對演化的最大誤解，一是相信了與演化無關的「優勝劣敗」這句話，再來是認為演化一定就是進化（中國大陸對evolution的標準譯法），也就是變得越來越好。不幸的是，這兩種講法都不怎麼正確，甚至可說是錯的。

物種會演化（代代而變）、最終可能形成新種的這個想法，其實流傳已久，並非達爾文首創；但達爾文除了從育種學、生物地理學、古生物學、形態學以及胚胎學裡找出許多支持演化的證據外，還提出了演化的運作機制，也就是天擇。達爾文的《以天擇為機制的物種原始論》（On the Origin of Species by Means of Natural Selection，簡稱《物種原始》）一書還有個副題：《在生存競爭下，受青睞的物種得以保全》（Preservation of Favoured Races in the Struggle for Life），接近嚴復的用語：「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一般人或以為經由天擇的揀選，演化就一定是汰蕪存菁，其實不然。正確的說法是：能適應當地環境生存下來，而把自身基因傳給子代的物種，就具有生殖成就（fitness），得以繁衍興盛；至於換個環境，就有可能是攜帶另一批基因的物種取得優勢。

舉個簡單的例子，由於環球運輸之便，全球各地都有外來種入侵、危及本地固有動植物相的問題。如果照「優勝劣敗」的說法，那就任憑「優秀」的外來種取代本地種好了；當然，實情並非如此。通常是外來種在新環境缺少天敵，也就不受制衡，而得以大量繁殖，與優不優秀並不相干。

達爾文從加拉巴哥群島（Galapagos Islands）的不同島嶼取回的雀鳥標本中，發現牠們竟然屬於不同物種，其鳥喙有寬有細，有長有短。其中並無誰好誰壞，只不過是為了適應不同島嶼的植物相（食物來源）而造成的結果罷了。英國工業革命後工廠林立，大量燒煤，將許多工業城建築染黑，而造成黑色的飛蛾容易藏身，數量大增，白蛾則數量銳減；之後減少燃煤使用，白蛾又佔上風，這些都是天擇的例子。

再舉一個例子，國人喜愛的蒲公英，在北美住家草坪上可是必除之以為快的雜草。蒲公英的花莖長得有高有低，但高的花莖容易在每周一次的割草時給斲斷，而無法結籽；久而久之，草坪上就以花莖長得低矮、能逃過割草機刀刃的品種為主了。

因此天擇挑選的是「適應環境」的特徵（以及後頭造成該特徵的基因），而不是挑選「優良」的特徵與基因。我們經常發現有些生物特徵及背後的基因並不見得理想，但卻在人類的基因池廣為分布，理由無他，要麼是該特徵有助於個體生存（好比鐮刀型紅血球有助於抵抗瘧原蟲，或是自私膽小的人容易苟全於亂世）；要麼就是天擇對該特徵無著力之處，好比身體某些與生存及擇偶無關痛癢的特徵。如果真有老化基因，也算一份，因為早在老化基因產生作用前，該基因就已經傳給下一代了。

演化學家杜布然斯基（Theodosius Dobzhansky, 1900-1975）有篇文章的標題經常受到引用：「除非經由演化觀念的指引，否則生物學裡沒有什麼是說得通的」（Nothing in Biology Makes Sense Except in the Light of Evolution）。好比人體的構造與生理有許多不完美之處，都是演化的痕跡。因此，演化可說是解釋一切生物現象的基礎，沒有什麼好爭論的。只不過生物的演化必然得出所有地球生命都來自共同祖先的結論[1]，這一點對於相信有個造物主的基督宗教而言，是難以接受的，也因此造成西方百年來演化與創世之爭，至今仍未止歇。

在此推薦一本好書：《演化：一個觀念的勝利》（Evolution: The Triumph of an Idea）（時報出版，2005）。就算未能詳閱全書，至少也可讀一遍古爾德（Stephen J. Gould, 1941-2002）為該書寫的精采序文，及瀏覽全書百餘張精采圖片，對演化論將有新的體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