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８）

　　人口驟減的年代，從事服務業的人變得更有限，這場高檔的婚宴自然是採自助式取餐。

長桌連接成龍，座位的排放是和位在對列的賓客說話方便，但坐在與自己同側的人，因為成平行，交談就不容易了。不過，這對永男來說影響並不大，因為前來參加婚禮的人，除了新娘之外，其他人他幾乎不認識，所以就没有「隔空」交談的問題。

　　他眼看陸陸續續進場、尋找合適位置坐下的賓客；耳聽右手邊的玟君和她右邊的女子，像多年不見似地聊得投機。

　　再看看左邊原本空的兩個座位坐下來一對中年夫婦，熱絡地和對面的朋友暢談氣候和經濟。

　　八點鐘一到，婚禮進行曲播送，身著華麗禮服進場的準新人踏著莊嚴的步伐，在賓客的歡呼、拉炮的爆響聲中，雙人世界於焉開始。

　　親友致詞後，賓客們開始自由選取自己需要的餐點，台上的助興節目也開始表演。

　　永男和玟君一前一後在飲料區索取紅酒，又再一前一後地前往主食區拿牛排和生菜。

　　「這才是人待的地方嘛！要不是參加婚禮，誰願意出門在外頭閒晃？」玟君的朋友對著玟君說。

　　玟君微笑著，回到座位的她只低著頭吃東西，無可回應。

　　永男聽在耳裏，嚼著牛排，啜了一口紅酒………

　　蜜雪兒映入他的眼簾，她坐在他前方另一列長桌的斜對面，用一種很哀傷的神情看著他。

　　永男口中的紅酒在口腔裏繼續發酵，無法吞嚥．．．．

　　她今晚仍是那麼美！低胸的黑色晚禮服，襯出她高雅的氣質，吻過她那已數不清次數的頸肩像是一朵搖曳生姿的罌粟，散發著不能根絕的鴉片味，不斷誘惑著他想前進、再前進．．．．．

在座所有的女性依然不是她的對手！除非她永遠躱在我的身後，否則我的目光不可能不被緊緊攫住，就算視網膜被撕裂，嗅覺被輾斃，我依然要朝著她的方向匍匐而去，不會有任何怨言！

蜜雪兒碰一碰耳垂上永男送她南洋珠耳墬，上唇微微地掀動，好似有難以開口的話要對他說。

　　就在兩人以同樣哀傷的眼神互望時，現在身為蜜雪兒男友的那位心理醫生冷不防地從後方在她的臉頰上猛地一吻，然後在她耳畔挑逗地說了幾句話，蜜雪兒強顏歡笑，男友才暫時離開。

　　永男看出倆人不自然的互動，他的目光轉而鎖定那個介入他感情世界的陌生男人，是如何在婚宴場合周旋於胭脂粉味之間，尋找新的獵物。

　　突然間，永男覺得蜜雪兒好可悲，可悲到他不忍心把頭再抬起來看她，他不想看她後悔的表情，因為他怕承受不住，只因為要替她感到難過是非常痛心的事，說甚麼也不能像一個旁觀者去安慰、去尋求解決辦法和找出原因．．．．．

　　舞台上一個身著燕尾服的魔術師把高禮帽拿下來，故弄玄虛地把手伸進去，眼露迷矇的神色。

　　他告訴現在的自己寧可看那個站在台上的大騙子，也不能洩露出對蜜雪兒的任何反應，心意一旦坦露，就不再有真正存在於人所冀望中的情感輪廓；理智會崩潰裂解，肉體也將載重到化成粉末的地步．．．．感情永遠比起魔術還要更令人迷惑，世世代代迷惑著想像不同意義的兩造．．．．

　　「人真的很奇怪，被騙了還拍手叫好。」玟君對著她朋友說。

　　永男轉頭，好奇地看著玟君，他心裏想的，她正巧這時說了出來。

　　「被騙得越慘，越高興，但是我這輩子不可能笨到主動花錢去給人騙。」玟君補充說道。

　　這句話也似曾相識，他自己曾經對心理醫生做過相同的註解。

　　他開始好奇玟君的長相。

　　一雙杏目，算清秀佳人型的吧，但絕不是像蜜雪兒那種絕世美人胚，沒有迷矇神秘足以讓人心蕩神馳，反而怪異的就像原始的野性在秀氣的臉上恣意塗抹，卻不突兀，是寧謐海面上碎碎點點的金色光芒，上方的天空卻反映著另一種雨雲密佈、轟雷不斷，似血管支條的閃電奔竄那樣的畫面，是衝突下的平衡感！令人舒服的地平線以下的風景搭配地平線以上電子與水氣及諸多微物生命進行交合的忙碌．．．．．這麼的形容，只因為永男僅只受到的視覺震撼就讓他向來正常的感官完全被顛覆，而不得不存有的想像！

　　永男再閉上雙眼。

視覺的關閉讓玟君的聲音加強了聽覺上如靜電般的吸附，是陷入海底的聲音，是聲納行走的地方，不僅不影響呼吸，因為是用幸福的羊水填滿全身所有的毛細孔，用最不費力的方式用血液在交換著彼此的心靈情報。

只差她的味道．．．．．．

如果可以，他現在就想觸摸、沾染她身上的氣味！

她的外表和聲音突然間讓他有這樣多不曾有過的感受，並非是一見鍾情的狀況，但永男不明白自己又為何這麼想了解她．．．．真的很詭異。

　　於是等待時機，等她的朋友獨自去取餐的時候，立即攀談。

　　他開了口，但是吞吞吐吐，不過玟君認真聆聽的表情卻讓他莫名感動起來。

　　永男表明自己是新娘的舊同事，玟君則說她是新娘兒時的同學，之前在美國修的是２０年代（2020年）才新起的一門專業領域──“電學”，這次回來準備應徵電務方面的工作，並且定居。

　　「女孩子學電的很少呀！」永男歡喜玟君有這麼一個和自己擅長的領域可以交流。

　　「從小就有興趣囉！」玟君一笑，「記得入學那一年，無意間受到牛頓解釋光而感動，漸漸地不管從什麼東西發出的光，都特別有感覺。」

　　永男心頭一震，突然間有滿胸滿臆的過往想要傾吐。

　　「我也是小時候對電特別感興趣，因為家父工作的關係，我曾把許多廢棄電線拆開，用奈米銅編成一個蜘蛛網的玩具。」

突然間兩人就這麼聊開了。

　　從沙漠裏的太陽能聚焦儲熱管，聊到東南亞的沼氣輸送的改良方式，玟君眼中始終反射著清澈的晶光，像是所有能源發電的缺點都在她淺淺的笑容裏被泯滅了。

　　「我曾經天真地想過，應該讓全世界的人都有去那些需要長年暴露在高危險射線下工作一次的機會，這樣不僅能將因公死亡的風險分攤，也可以讓每一個人能親身體會製造能源是多麼不容易和辛苦的事，就不會有彼此無法體會另一個世界的盲點，造成人性的衝突、不能諒解彼此的難處了。」玟君說。

　　永男發現，他只要說出某一種認定的話，玟君就會用另一種，好像不規則金屬之外填補成圓型的矽膠物，融合他的形狀（話），雖然材質（話題性）不盡相同，但卻有異曲同工的前後呼應之妙。

　　玟君一段又一段充滿知性又感嘆的心聲，永男覺得自己的心突然間從蜜雪兒那看不見光線遲遲找不到出口的地方，一下子以跳躍的方式倒在玟君的跟前。

這不是「命中注定」的情況，而是喪失理性的外來衝動！

　　永男的心開始狂跳，體會到甚麼叫做欲罷不能！

　　「你們在聊些什麼呀？那麼投機。」

　　玟君和永男都没有發現新娘子儒芳拿著香檳來到他倆的身後。

　　兩人抬起頭看著她，臉頰都微微泛起淡淡的紅色。

　　「玟君，這是男哥！以前我在旅行社的時候，他最照顧工讀生了，是個超級大好人喔！」

　　「大好人？没那麼“嚴重”啦！倒是妳，離職之後不過短短幾年就歷經畢業、結婚，速度快得令我不敢相信。」

　　你來我往的對話，可以看出兩人不錯的交情，也因為儒芳感念職場上前輩當年的提攜，才會在結婚時力邀永男前來參加這個他不“拿手”的社交場合。

　　新郎遠遠地向新娘子招手。

　　儒芳彎下身在永男耳邊輕聲說：「男哥，多認識些好女人，等你的好消息吶！」說完，拉起長裙，像四處散播愛的種子般飄走。

　　「儒芳很幸福，她一向知道她要追求的是什麼。」玟君笑著對永男說。

　　突然間我在她的雙眼中看見了最初始的東西………

　　魔術師從燕尾服中拉出一根長長的孔雀羽毛搔搔自己的耳朵，賓客的戒指就從信封袋中跑到耳窩裏去了。

　　「每個人在世上都在找尋自己的另一半。」那另一半就是自己欠缺的部份，如同不到齊全，就像看不出全景的拼圖，不足構成完整、圓滿和終了。

　　但是，我和所有的人同樣追求這種「另一半」的理所當然時，卻從未想過我遇上的將不是那缺少需要填補的部份，而是像在烈陽底下複製出來的影子，自身想要的行動，它毫無貳心一致的展現！

　　這是什麼道理？如同不用相處就能明白對方心意的況味一般嗎？只要多聊兩句，永男就覺得像和對方再熟悉不過，他不斷想要從對方的口中探索有多少與自己相似的程度，在玟君的雙眼中搜尋有多少曾經想過，卻没有去實踐自己；被了解的感受如同想把對方通盤了解的渴望．．．．．他深深了解到，這世上最要命的心情不是找到「另一半」，而是找到「自己」！

　　蜜雪兒的男友「帶」著另一位女姓友人在醫學院時同窗的新郎官身旁，把酒言歡。

　　但蜜雪兒只遠遠地在乎著永男對玟君不尋常的好奇，感到極度的失落。

　　「事實上，」永男不知哪來的勇氣，把握拉近彼此的機會道：「有一家國營的大型電纜公司在找研發儲電器的專家，不知道妳有没有興趣？我可以當介紹人帶妳去面試。」

　　「這樣子嗎？那真是太感激了！」玟君笑著說。

　　不過就這麼一個微笑，一個神奇的微笑突然以千萬倍的衝擊增強了她對永男的影響力！霎那間他竟然覺得自己的廓形模糊了．．．．．．．

他像是瞬間掉進了黏稠的時光之流裏，用盡氣力才扭動頸子，眼皮即使輕輕拉牽，卻欲闔不能，感官緊繃著無法放鬆，直兜兜地敲打全身上下所有的關節意識，內化的想逾矩衝出，消弭一切既有的，歸零．．．．．

我甚至懷疑會看上這的女人？她是有某種魅力，但絕不是我想像過的一類，不知道為什麼，這好像是不管「她」擁有的是哪一種特質，我都會愛她，過去所聞驚天動地的愛情居然真的存在這世上，關鍵不在對方是不是我喜愛的類別，而是我喜歡的就是她，再怎麼顛倒怪誕、千變萬化，我就是愛她「這個人」！

在未來日子裏，永男一定會遇到其他條件更好的女人（事實上他已經遇過了），更靈動閃亮、更嬌嫩可口、或者比她更有個性、更瀟灑、更果斷、擁有更鮮明的個人風格．．．．但腦中流覽而過，縱使是再吸引世俗目光，他發現那些條件可能都不再令他心動，因為他只愛玟君，愛上這個才見面一個小時卻像愛了兩百萬年之久的靈魂！

　　玟君的聲音，氣味、體動在空氣中畫出相疊的弧線，挑起了永男特殊的觀感，那些都像不曾有過的超時空般神祕莫測。

這不是比較式的愛情！他很清楚愛上玟君愛得猛烈，是不經思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