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她聽見廁所傳來清新悅耳的水流聲。

　　茶几上兩只親密的咖啡杯靠在一起，其中一個沾有紅唇印，兩塊拼圖板各歪斜地置於桌面兩端，零散未彌合的拼圖片在她眼底則像激情一夜過後的凌亂。

　　蜜雪兒想去看看廁所裏的人是誰，便輕手輕腳地接近．．．突然另一頭傳來衣架碰撞的聲響讓她分神，透過廚房，看見後陽台是永男在晾衣服。

　　她的腳凍結似地停住，立即明白廁所裏的人一定是沾了口紅印的咖啡杯的主人，那麼，她便沒有理由繼續往前走了。

　　這樣，她該改變行進方向，去後陽台找永男嗎？進來這間再熟悉不過的房子，為的不就是要來找他的嗎？但怎麼這時竟猶豫了起來？

她僵立地站著，好似心裏演練一遍的劇本突然有幾頁重要的關鍵情節被無名火燒得無影無蹤，進而不知道該如何把這眼前的狀況給予完美的解決。

　　其實，永男對待蜜雪兒的態度早已不如往昔，這些她心知肚明，對方移情的「事實」擺在眼前，那麼來這裏佇著要幹什麼？只是見證那倆個人相愛的事實？還是來上演一齣摔杯子掀桌的戲碼以搏取同情？

不，這樣未免也太沒格了，蜜雪兒再如何震怒也不會允許自己那麼做，她只想要被發現，以被動的方式來決定她該有什麼樣的反應，一個像弱者般無助、等待逆來順受的審判……不過，這樣的僵局似乎持續得有些久，久到她覺得再站下去無疑是瞧不起自己，自取其辱地站在這做甚麼?但偏偏又心有未甘，難道就這樣悄悄地來，再悄悄離去嗎？

　　茶几上零散的拼圖片越看越不是滋味，圓滿似乎正一片一片地填補整塊幸福，厠所裏的陌生客，後陽台的永男．．．．．站在客廳許久竟等不到任何一個人走過來與蜜雪兒來一場既意外又能宣示哀痛的偶遇，她只嗅到一種自然的寧靜，即使永男和那個女人正處不同的空間中，在空氣裏，竟然就像有看不見的淡淡體香味在牽引著彼此，讓他們知道彼此所處的方位。

　　大門輕輕闔上，但舉止表現得越是輕柔，蜜雪兒內心越是不能平反，一階又一階往下的步伐像每做一次關鍵的決定似地，這些決定已經讓她離永男是越來越遠了，淚水無法克制地流下，她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要做這種無意義又可笑、不痛不癢的「報復」？要使壞就該壞得徹底才是，否則應該由衷祝福他們！

　　她搖搖晃晃地離開永男的公寓，扶著牆沿街走，卻仍然把穿著紅色的高跟鞋的腿扭傷。

　　這個時候或許永男已經從後陽台走到浴室門口喚那女人的名字了吧，那女人迎上前去，摟著他的脖子吻他……這樣的畫面在蜜雪兒的腦中鮮明得殘酷！

　　淚水像充滿腐蝕性的液體，直教蜜雪兒的雙眼發酸發疼，血液不暢通的下眼瞼顏色更深了，她全身開始顫抖，呼吸急促，手裏緊握的拼圖掉了出來，她茫著眼看著，那片不規則的拼圖片．．．．．多傻的行為呀！為了向他們證明自己在他們的世界中曾經停留過，在離去之前隨意拿走一片拼圖，目的就只是讓他們懊惱永遠也無法完成嗎？……不過就算懊惱又如何？他們要懷疑也不會懷疑到她上頭，這比起不受歡迎地出現在他們面前還要令人感到寒心，「存在」才是代表未知和已知的一切，這樣不知不覺且毫無意義的行為不如不做！

　　孬種！

　　她的雙眼閃過一絲光芒，汗毛豎立，緩緩下腰去撿拾掉在地上的拼圖，在手裏握緊，扭傷的腳踝似乎受到精神力操控而突然痊癒，回頭往永男的公寓走。

　　畢竟是過了一夜，雖然沒有激情或浪漫，玟君臉上的粧還是因為與心愛的人在一起的關係，被緊張的汗水給攪得脫落不少，維持形象是必須的，於是她在厠所裏東擦西抹地，耗了不少時間。

　　永男也因為令他心蕩神馳的女人就在身邊而顯得心神不寧，他在厠所門口徘徊了一會兒，感覺裏面沒什麼動靜，只好去冰箱拿了三顆冒著冰寒之氣的柳丁，在餐桌的水果砧板上切片。

　　蜜雪兒手中的拼圖在她打開大門的同時間掉落在門檔外。

　　風壓朝蜜雪兒背面衝破而去，第一眼看見她的是玟君，她在厠所門口不知所措的神情讓永男轉頭，看見這位曾經美得閃動的前女友現在卻像個夜行路過的女鬼般杵在門口。

　　為了心愛的女人，永男必須調解這樣的糾紛，要新歡倍受重視，也要舊愛知難而退。

　　「這個地方已經不是妳能這樣自由進出了。」他壓著性子說。

　　但蜜雪兒從頭到尾瞳孔裏包夾的卻只有玟君一個人。「他仍是我的男人。」態度擺在高傲的位置，但語氣卻又摻有一絲吞敗的不自然。

　　「永男說你們分手了。」玟君倒理直氣壯地說。

　　這可讓蜜雪兒發狂，她朝玟君面前大步而去，永男立即上前阻擋，「我說了，沒有我的允許妳不能就這樣進來！」

　　蜜雪兒抵不過永男的氣力，即將飲敗的後果她承受不起，淚水就算已經不爭氣地流下，也不願意被拉到大門外！

　　「你為什麼會愛她？你告訴我！」

　　天降爆彈，地裂花叢，樹蔽處，順縫間，除了無法止住的懾人閃光和人畜的燒焦味，還有伴隨而來的濃烈的煙硝味。

　　永男把臉逼近蜜雪兒，只低聲說道：「因為我愛的是我自己。」

　　原本只有孩子足跡的公園，草坪和泥土地上已經被坦克的鍊跡給取代。

　　蜜雪兒疑惑了。「為了滿足自己？」

　　「妳說的一點也沒錯，我總是想著我的父母，卻沒有好好正視自己、愛過自己，玟君就像是我的投影，所以我想愛愛看自己是什麼感覺……」

　　衝鋒槍欲罷不能地掃射著，凝重的氣氛鎖喉，像斷了氣一樣。

　　多麼令人痛心的一席話！之前愛的是他父母，現在愛的是像自己的「自己」，那蜜雪兒曾經存在的道理是什麼？簡直是天大的諷刺！

　　突然蜜雪兒一個欠身，衝到餐桌前拿起永男方才使用的水果刀，大喊：「不要過來！」高高舉起另一隻手腕，作勢要割斷脈膊。

　　玟君嚇得站在原地無法動彈．．．．．

永男雙手摀著臉，深吸一口氣，順著額頭撥到髮尾，他的眼睛就像乾燥的石頭，只能鎖定蜜雪兒手上的那把水果刀，沒有彈性地定在那兒。

　　永男的態度軟化，伸出雙手走向她：「我知道妳不是那種意氣用事的人……」

　　隨著永男越接近蜜雪兒，水果刀子在她手裏反而握得越緊，舉高握拳的那一隻手青筋虬突，像是防止要炸開一樣。

　　他盯著她的雙眼，專注而冷靜。

不久，蜜雪兒似乎被他那充滿魔力的眼神吸入永世無回的甬道裏，鬆懈了下來。

　　但就在永男碰到蜜雪兒的手時，蜜雪兒又突然彈跳開來，並開始在空中揮動刀子，不過永男仍面不改色地緊抓住她的手，欲結束這場不成熟的鬧劇。

　　藍天、碧海、沙灘上慵懶的椰子樹、悠閒的時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物資，天堂一般的狀態……

　　「你腦中的壞念頭越多，這個世界就越亂！」蜜雪兒失控大喊。

　　玟君的左胸開始汨汨滲出血來，像是從被撕裂的藍天中流出來，超現實主義的風格，突兀又發人潛思，像是看見了什麼瓊漿玉液，玟君自己用手輕輕沾了一下，在指頭上磨開。

　　蜜雪兒手中的刀子掉落，她不是蓄意要傷害玟君的，只是在扭打的當中，即將不慎往永男腹腔的位置刺入的時候，玟君一個箭步擋下了。

　　永男攙扶玟君，順著牆面往下滑，他倆四目相交，如同雙雙墬入反折的世界當中，沒有辦法再回頭了．．．．．

　　玟君如同身處伸手不見五指的地帶，睜著眼在空中向永男揮舞雙手。

　　蜜雪兒掩著嘴顫抖不已，看著玟君倒地，永男發出海嘯般的狂吼！但他那聲狂喊並非衝著蜜雪兒來，而是像自己創造的、無人可闖入的腦內迷宮突然因為一道電流造成崩解，一切可以想像的、觸手可及的皆在自做自受的懊悔中化為恐懼和忿怒！

　　並非不願承擔自己犯下的錯，只是不想讓永男看到她更傷心，在證明自己在他們之間還具有影響力之後，蜜雪兒帶著既欣慰又抱歉的心情，轉身逃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