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的天空就像張反射另一道星軌的霧面鏡，有種矇矓又不真切的明亮，昨夜幾乎要把穹天劈裂的雷電隨著雨雲漸散，空氣中瀰漫了一股陌生的乾燥味道。

街道上，玟君拉緊舊時的大衣衣領，因為冷風猛往她的空脖子灌，步伐加快近乎奔跑起來。

當她與公車站牌擦身而過時，一道比起銅板落地還要輕脆的聲音發出來。她注意到了，但是她沒有好奇回頭，只猜是大衣鈕扣與站牌碰撞發出來的聲音吧！

玟君看看手錶，發現與儒芳約定時間還早，便到前方的大賣場裏避避冷風。

走進大賣場，裏面的二氧化碳多得熱鬧，如塔般高堆的貨品讓人光是用看的就覺得溫暖。

這裏的風光最能反應琳瑯滿目的物質世界了，極盡可能的需求都在這裏可以被購買，成為人們決定想要過什麼生活的標準．．．

廉價、捕不盡的生鮮，與維他命一樣貴的牲畜肉，可以乾拍而淨的新式內衣褲，少不了表面工夫的髮妝品，不知為何提昇生活的休閒器具，埋葬知識的書櫃，會製造出假性日晝的燈泡，可能是黑心二手的床墊與拼圖地毯，新生產的七齒絞輪變速腳踏車，已經被淘汰卻仍做垂死掙扎的吃植物油的機車（因氣候關係，非洲大批製油的果樹產量銳減）．．．還有什麼物質是精神無法實現的可能性？精神養大了物質的胃口，現在物質仗著大量且高濃度的被需求，反過來強迫精神作無法預知，甚至多餘的選擇。

我們真需要那麼多、那麼多嗎？

但如果不選擇，就注定脫節，比如不買燈泡，即使有電卻無法使用到它的便利。

這成為一條不斷進化的規則──謊言堆疊出來的世界所定下的規則。

「這個世界是我建構出來的。」

擺滿名牌服飾的櫥窗，耳裏聽著雜音，口鼻吸取著雜氣，蜜雪兒在車水馬龍的鬧街上停下腳步，怔怔看著我。

「不知道為什麼，我有越來越不真實的感覺，竟然覺得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一切是我想像出來的，包括妳在內，都是我所安排出來的角色。」我說。

蜜雪兒笑著勾起我的手，撒驕地道：「怎麼可能？難道你吻我、和我做愛，都不是真的？那你吻的是誰？是你自己嗎？」

「就連妳說“是你自己嗎”都是我腦中安排該說出來的話。」

我又說。

　　蜜雪兒搖搖頭，拉著我没事似地繼續往前走。

 　　「你是因為壓力太大了，把自己隱藏起來才會這麼想。」

　　話說得這般認真，但是態度卻又顯得很輕鬆．．．這就是她。

　　我知道她不是不肯正視我的感受，也不是無意忽略這些看似荒謬的小細節，而是她在幫助我，她向來都是用一種開放卻又滲透的方式在調整我的想法，技巧性地把問題淡化，好停止我在思想的迷宮裏越陷越深。

　　我像個懺悔的孩子般流下淚來．．．

那是一種被了解的感覺，其實我何嚐没想這個答案曾是我所認為的「真理」，但是從她口中說出這種話，我覺得被懂了，我何其感動，也堅定地相信了我說「親近的世界在哪裏」。

霎那間，我有了歸屬感，不確定的失衡感消失了。

　　我開始為自己的奇想感到可笑，原本靈肉分離的感覺突然間兩方又緊緊地結合在一起。

　　但是，一如過去同樣的情況，當她扭轉我想法不久之後，我又被那死而復生的問題給拉回去。

　　看著她望向遠方寧謚的笑容，我為剛才自己想出來勸自己要淡化問題的行為而讚嘆！我多麼會為我自己找理由啊！謝謝「蜜雪兒」，謝謝這個不存在，卻總是對我極其有耐心，靜靜伴在我身旁，為我的意識打氣，延長物質生活的完美角色而感謝。

　　街頭藝人把各色的彩球往空中一抛，原地轉了圈再一一接住，四周湧起如雷的掌聲，現場熱絡的氣氛滲透著每一個人，蜜雪兒也笑了，她露出淺淺的小酒窩．．．一切是那麼地鮮明，在陽光下是如此無可取代的真實！

但我仍必須繼續孤獨地、卻滿足地對自己說，雖然意識到最後仍然無法說服我現在就是真實的世界，但起碼現在我眼前感受到的生活很美滿。

　　謝謝我自己給了自己一個很美滿的生活，我將繼續與我的意識、建構出來的物質世界並肩走下去。

　　永男腦子裏回想著蜜雪兒曾經對他付出的點點滴滴，細數著幸福的滋味，深怕如果真的有一天他必須回到那個「夢醒」的地方，會忘得一乾二淨。

　　「你該去做心裡治療。」

　　突然間這麼一句話竄進永男的意識中。

　　「我不要花錢還講故事給別人聽。」

他不信任這種花錢求別人挖自己隱私的荒謬事，所以如此回答。

　　但蜜雪兒相信專業的心理醫師比起她更能幫助永男走出憂鬱，所以極力說服他接受。

　　那時的永男猶豫不決。他想自己的意識「安排」這麼一位「醫師」給他會有幫助嗎？還是這位「醫師」將會把他從躲進自己幻想世界解救出來，脫離於主觀的掌握，成為一個「真正」身心健全的人？

　　他很想找一個可以確定自己定位的東西，可是不知道該是什麼，任何事物在不同的人眼中都成為主觀，他怎麼知道到時他找到治療自己的這個「東西」是不是自己想像出來的？

　　他無時無刻思考起這個問題，嚴重擾亂了他的生活．．．

　　那天，一返門還未脫下大衣，手還握著鑰匙，就陷入沙發中出神。

　　客廳裏只有鵝黄色的立燈，燭火般的光線閃跳著，似是接觸不良。

　　他原本慘白的腦袋突然裝進了一些聲音，那是女人的喘息聲。

　　他起身緩緩往房間走去。

越是接近聲音的來處，另一種男性用力吐吶的氣息越清晰。

　　永男輕輕推開門扉，看見蜜雪兒躺在床上，她赤裸的身子上面壓著是她要介紹給他的心理醫生。

　　逆光的黑影疊在蜜雪兒的臉上，她從迷亂的意識中回過神來，吃驚地喚了聲「永男」。

　　他的世界在崩墜，他甚至懷疑自己會錯意了，於是轉身離開。

　　這是他的家，她卻在他的住處和那個她說從前認識的朋友一起做愛，她本來要介詔給他做治療的，現在是怎樣？先幫蜜雪兒治療靈肉的不滿足，才能向永男對症下藥嗎？

　　該說服自己這一切是自己想像出來的嗎？但是蜜雪兒支持他走出腦路迷思又該如何解釋？該相信眼前當下的感受？還是否定一切只要相信蜜兒說的所有的話？

　　至少這件看來主觀的事件發生後，感覺上蜜雪兒是相當後悔的，否則不會事後抓著永男不斷解釋當天所發生的一切。

　　她拉著他的手說：「那是你把我幻想得如此才會這樣，和那個男人上床是你建構出來的情節！只要你這麼想，之前的一切都不可能存在！」

　　桌上兩杯熱咖啡表面已經結了一層透明的薄膜，永男仍然無動於衷。

　　既然主觀，蜜雪兒就不該有這些反應，他開始相信自己的判斷，因為他不喜歡她用示弱的方法挽回他，因為那只讓他對她更沒有信心，對她說的所有的話存疑，而且不可信。

　　他撥開她的手。

他從没有這般清醒過，為了脫罪，竟然說得出這種將他拖下水的藉口，真是夠高竿的。

　　「如果病況再加重一些，很可能就會相信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