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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啟鈺回憶錄
2024/03/30 18:54:43瀏覽651|回應0|推薦0

丁啟鈺回憶錄      孔繁鉞1002月訪談

n   國小啟蒙

我老家嶧縣丁樓村,有幾畝地,算是土財主。請了前清秀才徐化伯,來做私塾先生。每天要背誦論語孟子什麼的,有誰背不熟,要挨老先生的煙袋敲。我要耗一整天才背得完,我哥背熟易經書經,不用半天,比我靈光多啦。

前幾年劉安祺九十歲請客,問起大伙兒來:「有誰還記得咱們鄉裏頭,背古書的腔調啊?」就我一個人舉手。聽我搖頭晃腦又吟又唱:「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老同學都樂壞了。小時候只記得死背,鴨子吃蝸牛,食而不知其味;有時候先生開講,也聽不懂什麼意思。

抗戰那時候,我進高小唸了四年;有日文課,字母還記得幾個。每天早上升日本膏藥旗,還要向天皇敬禮,很窩囊。有見識的人家,早就去阜陽唸二十二中;那是李仙洲辦的國立中學,公費吃住。我家要是有這個見識,送我到大後方讀書,那勝利以後還得了?起碼光宗耀祖,有的是威風。

台兒莊離我家不到幾里,日本兵打垮了留下一輛戰車,就陷在我家地頭邊上,鋼板老厚;到我回去探親,戰車還在那兒呢!之前日本兵住過我家大院,很親切,分給我吃青魚罐頭;還朝運河裏頭轟迫擊炮,炸魚撈起來切生魚片,我也嚐到幾口。日本兵打完台兒莊就不一樣了,下鄉掃蕩殺人不眨眼;我表叔就給一刺刀捅死。

日本投降以後,幾個兵在野地裡煮地瓜;我們上去就是一腳,踢翻鍋子洩恨,那幾個日本兵乖乖的,不敢吭氣。

n   匆匆離家

勝利以後,我到嶧縣城裏唸中學,校長是宋東甫。英文、數學、自然,樣樣俱全。師資多從大後方來,其中大我三歲的黃介瑞,成了我的老師。雖然課本要好幾個人共用一本,倒也紥紥實實唸了兩年。接著鬧共產黨,我就成了流亡學生。

那時候,國軍共軍隔著運河對峙,船隻通通管制。我們丁家樓靠運河邊上,在淪陷區。我夜裡坐洗澡盆,偷偷划過大運河,這才跟上學校隊伍。

起初共產黨鬥地主分財產,我家長工晚上偷偷接濟,讓老東家還能喘喘氣。後來老家鬥得兇,實在呆不住了;大哥隨爹娘遷到好幾里地以外,這才有條命留下。我表舅有錢有勢,號稱地方一霸,後來給鬥死了。也許當初做東家不厚道,佃農一受挑撥,就起來造反報復。

我親娘掃地出門餓死的。我親爹關了八年,等放出來,人已經瘋了,連該穿褲子都不曉得。七十七年我探親時候,大嫂指點:「爹就在這個炕頭上斷氣的。臨死,直喊你的小名:國臣!國臣!」

我好歹總算躲過了清算鬥爭,做流亡學生吃多少苦,也都不必抱怨了。

n   流亡學生

從徐州到上海,上海到杭州,火車頂上都是人;車廂門口,也掛滿了人。火車過蚌埠大橋的時候,多少學生叫鐵欄杆活生生刮了下去!

杭州等不到火車,等來的卻是裝畜牲的車皮,屎尿熏天。欺負人嘛!我們發火,揍了站長,砸了玻璃。有效!換來的客車廂,乾乾淨淨。江西有一站,火車丟下八十多個同學就開動;我們給司機一頓拳頭,讓他倒車回去接。說我們流亡學生是禍害,無法無天,也不算冤枉;可是規規矩矩就沒飯吃、就沒車坐啊!

湖南人最好,招待我們這群窮學生。每家每戶分配兩三個學生,端上滿桌子菜,我們不好意思動筷子。有回在長沙,全班餓昏了;我臉皮厚,提著桶子向餐館要飯吃,人家一筐筐給的挺大方。我們請願,找省主席程潛要糧食;他答應八百擔穀子,可那穀子在山裏頭。黃介瑞帶我們個頭大的入山扛,扛下來一看,那米紅顏色,從來沒見過。

廣州等船,我們嶧縣濟南出來的土包子,頭一回看見大海。海怎麼綠顏色啊?拿飯盒裝一口嚐嚐,怎麼鹹的慌啊?甲板上還看見飛魚,魚會飛,真開了眼界!上船時候擠啊!碼頭上銀圓滿地,顧不得撿,逃命要緊呀!

n   當兵十年

我們濟南四聯中,第二批上船,到馬公。三十八年七月十三馬公大院編兵,操場四周架上機槍。李振清先講話:「你們是四塊大頭一個人,我花錢買來的。讀什麼書?我不認識字,照樣當司令官!」台下學生大喊:「要讀書,不當兵!」李振清發威:「哪個敢講,過來台上講!」李樹民衝前頭,第一個挨刺刀,後來裝聾啞十多年,保住條命。我第二個給拖出去,一群同學跪倒,直喊:「不是他啦!」幸虧王保泉隊長放了我一馬。唐克忠第三個給拖出去,挨刺刀捅了七個窟窿;後來平反,賠償了五百萬。我老婆後來說風涼話:「早知道,你也挨幾刀嘛!」

李神泉個頭小,偏要墊起腳跟纏著我,一道編入一一六團。張玉法也不夠年紀,非要跟著堂哥當兵;讓堂哥張喻成一腳給踢了回去。後來說起這一段,我跟他說:「你這個博士,是哥哥踢出來的喲!」

澎湖當了五年兵,那些個班長排長都是大老粗,欺負我們學生兵。訓練刺槍,一聲口令:刺!然後耗老半天,不讓拔槍。米飯裏頭摻砂子,吃菜只有南瓜湯,氣得我踢飯簍子。

那時候匪諜不是抓的,是要的。比方你第一連,分派交出兩個匪諜;你第二連,分派交出三個匪諜;就是這樣個搞法。嚇破膽啦!常有同學半夜給叫醒,就這麼失蹤了,尤其是煙台聯中的。

四十三年調高雄。一下船,蕃茄五毛錢能買一大堆,狠狠吃了一頓;澎湖五毛錢頂多買兩個,吃不起蕃茄。高雄行軍到台中,全副武裝走了一個禮拜;天氣熱,一路熱死好幾個。駐紮成功嶺,接受四十二週美式戰鬥訓練。我們流亡學生兩個團,學科術科全陸軍之冠,選調鳳山步校擔任示範營。四月初,看到報紙上登國防部說什麼:「山東流亡學生,志願繼續留營」;我們火了,就集體掛病號,只吃飯不出操。連續三天,鳳山步校受不了啦,送我們回台中。

四十四年四月十九,我參加台中火車站請願。好幾百人圍著蔣公銅像靜坐,訴求:「我們要復學」。軍團主任易謹少將來安撫,我們不接受,堅持要見蔣經國。天快亮時候,憲兵硬把我們一個個抬上卡車。以後關了三十九個人,以抗命罪判刑四個同學。白色恐怖年代,沒給你扣上匪諜,這算手下留情了。我們還是不服,又抗議了好幾年。後來憲兵都睜一眼閉一眼,懶得抓我們。

我是四十九年木蘭專案最後一批退伍,就只領了三百七十塊台幣,加上一張草席、一身軍裝。十年青春耗在兵營裏,三十多歲了還能幹什麼?有退伍同學,編進員林實驗中學,去當老學生;有同學在澎湖就考進軍校,後來出了不少將軍;也有同學考上大學,後來出了不少教授。

n   成家立業

我考進師訓班第二期,在花蓮師範唸了快兩年。一起唸師訓班還在花蓮的有:牛彤勳、孫金龍、周永振、楊勇,好幾十個。

我們一共十一個班:德、智、體、群、美、禮、樂、射、御、書、數。我是德班班長。蔣經國來看我們,我喊口令:「立正!敬禮!」蔣先生拿起桌上字典,看到我在上頭寫的:「平生無大志,但求稀飯一碗」接著他集合講話,就拿我這兩句做題目啦。蔣先生說:「這兩句太消極!今天你們雖然一無所有,將來一定應有盡有!」人家會講話吧?這可不是照稿子唸哦!

五十一年分發富里鄉永豐國小,這是偏遠的偏遠,邊疆的邊疆;過河得提著鞋、捲褲管,連座橋都沒有。反攻大陸沒指望了,還等什麼?我立刻結婚。新娘是學校教導陳明昭主任的表妹,那年十九歲,我是三十五歲的新郎。

聘金八千,我薪水才七百;怎麼辦?一邊借錢,一邊找老丈人講情。感謝丈母娘看我順眼,半價通融。項鍊、戒子、手環,都是臨時借的。新房屋頂是茅草鋪的,牆壁是竹條編的糊上泥巴;泥巴掉得稀稀落落,貼上報紙遮掩。嫁給我這個老芋仔,日子苦是苦,但也沒有公婆伺候,很幸福啦!後來有機會進修、補學分之類的,我都沒去,趕緊生個兒子才是正景。

我老婆有一套:種薑種香茅,賣麵賣菸酒。我是大男人,薪餉袋不給老婆。錢怎麼花的呢?老校長周東洋送我一首詩:「多情每上無情當,頗得人知小孟嘗」也不過是老同學彼此照應些個,應該的嘛!誰教我混得好,老婆又能幹呀!

六十五年調信義國小,這可是市區學校,這可是一步登天哪!怎麼回事呢?因為我跟新校長老是吵架,校長找我商量:「丁老師,您往北調,怎麼樣啊?」我說:「要調得調花蓮市才行!」照積分排順序,還輪不到我;教育局就為我留了一手,專案處理。唉呀,我可是大牌老師喔,請神容易送神難麼!

咱山東人嗓門大,愛打抱不平。有回校長把木棉樹賣了,我不讓運走,非要種回去不可!現在信義國小那排樹,有多粗細啊?雙手環抱不止呀!我救下來的哪。

換了個校長沒擔當,房屋貸款硬是不准。朝會我就開砲啦:「你娘的!每個學校都准,你憑啥不准?」校長打哈哈:「丁老師,您酒喝多了吧?」隔天也就准了。

八十四年退休,當了三十多年老師,桃李滿天下。學生有當議員的,像林有志;有當校長的,像鮑明鈞、鄭福妹。去年開同學會,我帶根藤條去,問挨打的學生:「有誰要報仇的啊?」學生都當祖父祖母了,現在還常聯絡,感情好的很。

n   探親

大哥因為地方聯保,當初走不了。四十多年,怎麼熬過來的呀?大哥吸的菸八毛錢一包,我探親臨走交代村口雜貨店:「這是兩百塊,包我大哥的菸錢!」

大哥過世,我打長途電話不准埋,一定要等我回去。等到人從冰櫃裡出來,我一看,栩栩如生。我說:「我不在,大哥給爹娘送終;長兄如父,今天我要給大哥出老殯。」後事很風光,幾百人送殯。嶧縣三大莊:棗莊、韓莊、台兒莊,大人物都來了。

小時候我訂過親,可是從沒見過面;就連探親回去,也沒見著。大家都一把年紀了,都兒孫滿堂了,該不該見見面?也不知道我猶豫個什麼勁兒。

我家老槐樹砍倒了,老宅拆光了,祖墳推平了。共產黨的口號:窮人翻身;結果四、五十年下來,鄉下還是一窮二白。大哥家裡頭剛剛有電,燈泡就只丸子大小。沒有自來水,洗臉得用小盆子蹲地上;更甭提洗澡、上廁所了。

老婆跟我回去探親那次,我要她住縣城裏,她硬是在鄉下熬了十來天。這樣的賢慧老婆,上哪兒去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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