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祚回憶錄 孔繁鉞100年12月訪談

n   萊陽老家

萊陽梨名氣很大，產地離我家不到三十里。我家穴坊鎮南泊子村，水土不行，只能種些麥子、高粱、玉米、花生之類的。可算是小自耕農吧，比佃農好過些，日子仍然很清苦。

我八歲進私塾念了三年，每天上午寫毛筆下午背書。千家詩、百家姓、論語、孟子，一樣不少，都背了。老師也不講解，我們就是死背，根本不懂什麼意思。沒有課本沒有默寫，背的書也不知道是哪些字句。

十一歲轉到新制國民小學二年級，很苦。ㄅㄆㄇㄈ沒學過，阿拉伯數字不會寫，123筆畫怎麼彎都弄不清。好景不常，日本鬼子來了，今天躲飛機明天躲大砲，沒有讀一天平安書。後來轉到鎮上高小，斷斷續續念了三年，也是戰亂頻頻經常停課。

抗戰勝利又鬧共產黨，經常晚上來抓人，尤其抓青年學生。抓過去三、五個月，給你吃好的、穿好的，給你洗腦、給你收心。有人留下入夥，有人回來說共產黨好話。留不留，一點也不強迫，這一招挺厲害。

n   青島讀書

我害怕共產黨來抓，趕緊跑到青島。萊陽中學在青島復校，收容流亡學生。小同鄉尹咏周和我同個學校，他念師範科我念普通科。我的英文老師一口鄉音聽不懂，油印的講義模模糊糊常出錯。代數、幾何沒課本，也沒學好。

學校雖然有公費吃住，但是吃不飽穿不暖。過年過節才有大饅頭，平日都是高粱窩窩頭，甚至地瓜乾。配上一盆醃蘿蔔一盆白開水，六人一組蹲在操場開飯。好在我有大哥接濟，食不下嚥的時候，還能自己買一點，窮的同學那就甭提了。

三十七年中學畢業，我和班上十七個同學投考青年軍，坐船先到上海，再到台灣。那時後局勢已經不好，加上窮學生苦日子實在受不了，所以才從軍。現在回想，我真是幸運啊！青島撤退多少人擠人？上海撤退多少妻離子散？我算是逃過一劫了。

我大哥在青島沒出來，一來認為生意人不是地主不怕鬥爭，二來拖家帶眷也不容易走。後來大陸探親，得知大哥在青島鐵路局工作。鄉下老家也沒怎麼鬥爭，只追問我這個外逃份子而已。

n   屏東 台北 花蓮

我們青年軍在基隆下船，轉到屏東大武營區受訓。我們是獨立砲兵第三團，團長營長都是留美的，身穿卡嘰布米黃軍服，太陽眼鏡高筒馬靴，人很客氣。我們領到剛拆封的全新M1步槍，先要熱開水化洗封蠟才能用。打靶之後肩膀要痛好幾天，後座力很大。M1步槍很重，不太適合東方人體型。另外美式裝備還有吉普車拖動的七五山砲，卡車拖動的一○五榴彈砲。或許這和老美欣賞我們孫立人司令官，有點兒關係吧。

後來青年軍專屬番號撤銷，青年軍專屬臂章也沒有了，我們這些大頭兵要熬到什麼時候？前途茫茫之下，四十二年我投考警察學校。

學校在台北廣州街，靠近西門町，中華商場是我們買小吃的地方。受訓一年，很嚴格。放假出門之前，還要打掃環境、保養武器、洗衣服、擦皮鞋、刮鬍子。畢業分發，我填澎湖，同學罵我傻瓜，我就改填花蓮。我知道自己個性，越純樸的地方越適合我。

我在中山派出所的時候，柏油馬路從舊火車站鋪到派出所為止。林森路口再過去，就沒有柏油路了。後來調民生派出所，就是現在的軒轅派出所。再調中正派出所，就在酒廠對面，也就是從前的中美戲院隔壁。那時候治安好，平常輪流坐值班台、巡邏管區、查戶口，任務很單純。

n   生兒育女

我家窮，從小沒訂過親。逃難在外，有人介紹。我說：「自己都吃不飽，拿什麼養人家？叫我去搶還是去偷呀？」一直到四十七年生活稍稍穩定，這才敢才結婚。

到富里提親，火車搖搖晃晃走了三、四個小時。那時候願意嫁外省人的不多。新娘的哥哥在富里當老師，知道公務員穩定可靠。老丈人說：「你們看好就好。」沒收一毛錢聘金。喜酒擺在中山路嘉賓樓。

那時候警察待遇，雖然比起軍人稍稍好一些，養家活口還是很辛苦。好在有公家宿舍，省了房租錢。加上太太會作洋裁，也多少貼補家用。

接連生了三個女兒，一張床鋪擺不下，只好釘上木板加寬。那時候提倡「增產報國」，「避孕」還是新鮮名詞，各家各戶連生六、七個，一點也不稀奇。我可沒有這個勇氣，我跟太太約定：第四個不管生男生女，都不再生了。

警察工作經常調動，四個孩子只好經常轉學。我先調鳳林，客家人居多。大女兒回來說：「老師很好。介紹我從明義國小轉來，要同學幫助我。」女兒學會了幾句客家話，到現在還很懷念鳳林國小。

n   警察生涯

我接著調瑞穗，再調玉里。雖然地方越調越大，卻也越調越遠，孩子讀書很不利。我找局長陳情，局長要我勉為其難。唉！我太老實了，一輩子就吃這個虧。

局長說：「你好好做，不要拿人家錢。有出差來的，不要招待。就說我局長講的。」這話說起來很有道理，可是做起來並不容易。人家外面關係好的，吃吃喝喝自然有人招待。我這種一板一眼的，想要自掏腰包招待，卻又招待不起。

警察工作接觸面廣，八大行業引誘很大。人家生意人頭腦比警察厲害，你稍稍不警覺，以為喝杯茶、吃頓飯不算什麼，那就上當了。

六十三年我錄取警官學校，受訓半年。我們這屆警官班，都是從基層做起，歷年考績優良。不比剛出校門的年輕警官，一知半解不通實務，所以各地都搶著要人。我原本填志願，想分發到彰化，可是局長召見，硬不放人。

回到玉里後，由派出所主管升任分局巡官。分局長硬要我兼代派出所主管，這一代就是一年多。說好聽一點，這是能者多勞；說難聽一點，這是欺負老實人。

我連公事到長官家裡，都不好意思；更何況送禮拉關係什麼的，更做不來。我生平沒啥建樹，平凡平淡笨蛋一個。檢討起來：做人要八面圓八面光，才不吃虧才不礙手礙腳惹人嫌。馬英九做事成功，做人失敗，我很同情他。

n   退休探親

八十五年屆齡退休，回大陸探親。祖墳早就夷為平地，母親文革之後過世，還有墳可祭。我痛哭流涕，不能起身。問蒼天，何時才能回報養育之恩啊？

二哥也過世了，侄兒侄女在老家務農，種菜種水果。日子苦是苦，還過的去。原本打算買部拖拉機給他們，我考慮很久，沒買。我怕不公平，青島大哥家買什麼？難道買汽車不成？

我身體狀況不好，就只回去兩趟。這些年有頻尿的毛病，老伴也要我照顧，平日也就是附近散散步而已，出遠門那就更不方便了。

所幸個人生活尚能自理，兒女也都成家立業。平日裏，兒子媳婦都來照應，一起吃晚飯。假日裏，外地兒孫也常回來，全家團聚，甚感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