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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8/17 23:13:11瀏覽4132|回應1|推薦2 | |
濱田彌兵衛事件(三)
1628年4月,濱田先生又率船來台,奴易茲先生早有防備,下令禁止日船泊岸,並登船檢查,發現船上有470人,包括Dilcka等一行新港人,卻只有少量白銀,還裝載大量武器。奴易茲馬上宣佈這是艘危險的船,他將新港人以叛國罪下獄,沒收船上所有武器、財物,同時限制日本人離開大員。
濱田連栽兩次筋斗,他最初如意算盤應是透過新港人向幕府效忠,幕府會願意派大軍來把荷蘭人打跑,結果他卻只能帶上470人;人少不要緊,還被荷蘭人逮個正著,連動手機會都沒有就潰敗,濱田感到相當鬱悶。
事情經過兩個月,奴易茲都沒有動作,濱田決定先發難,6月29日,濱田帶了一些日本人去找奴易茲,說要跟長官「莎呦啦啦」,奴易茲冷笑一聲,說:「現在說再見也太早了吧,我沒有允許你們離開!」濱田火上心頭,說:「巴嘎呀羅!我說走就一定要走。」
奴易茲堅持不同意,這時候濱田突然跳起來,抓住奴易茲,把他「用日本的方式綁起來」(“tied him up in the Japanese manner”,是…綁縛嗎?)接著日本人和荷蘭士兵就是一陣大亂鬥,開槍放炮,在熱蘭遮裡頭打成一片,最後奴易茲下令荷軍停火,雙方在長官官邸內外對峙。
這場人質危機持續了幾天,最後達成協議,日方釋放奴易茲,但握有另外五名人質,包括奴易茲的長子勞倫斯;條件是:荷方答應釋放新港人,歸還幕府的賞賜;賠償濱田生絲交易的損失(濱田說,因為他一直沒去提貨,那批三十萬兩的絲,最後被鄭芝龍給拿走了)。
有奴易茲在手當人質,日本人還還囂張地護送新港人回部落,開了一個大大的慶祝趴踢,他們還在荷蘭人質身上畫一些很醜的圖案當報復。
荷蘭人事後另派艘傳去日本,企圖緩解雙方關係,但末次平藏不買單,在他的運作下,德川幕府下令關閉荷蘭在平戶的商館,扣留所有荷蘭商船,條件是荷蘭人拆除城堡,撤離台灣。
荷蘭人陷入兩難,一方面他們不願意撤離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熱蘭遮,另一方面,如果日本拒絕貿易,熱蘭遮就變成毫無價值。另一廂,歐陸上,荷蘭和西班牙的獨立戰爭,在12年休戰協議後,於1621年重新開戰,再加上規模更大的「三十年戰爭」,荷蘭本國亟待東印度公司的財源,又不可能放棄熱蘭遮,給馬尼拉的西班牙人獨佔亞洲貿易的機會。
就在這種兩難的狀況下,日本貿易禁令持續了五年,荷蘭人時來運轉,大鷹派末次平藏在1630年去世,幕府態度不再那麼強硬,最後在1632年,荷蘭人將決定用「代罪羔羊」的方法,將所有錯誤推到衰洨的奴易茲身上,將他引渡到日本受審,日本於是同意荷蘭重開平戶商館。
運氣更好的是,1635年,德川幕府正式實施鎖國政策,禁止日本人民出海,從此解除了日本對熱蘭遮軍事或商業上的一切威脅;日本隨後來禁止葡萄牙人與西班牙人至日本通商,僅留給荷蘭在長崎交易的特權,這對荷蘭而言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也頓時讓台灣的經濟價值大幅提高。巴達維亞方面開始捨得花錢、花人力投資熱蘭遮。同樣在1635年,巴達維亞的援軍和新裝備抵達台灣,約1000名全副武裝的荷蘭士,加上可能數百名新港社的聯軍,澈底擊降他們在台南平原上最大的敵人麻豆社,從此之後,台南平原進入「荷蘭治世」(Pax Hollandica),荷蘭人開心地貿易、引進漢人來種田、管理西拉雅人去獵鹿,直到25年後,他們收到來自廈門的一封信。
這個故事中的兩位主角呢?濱田彌兵衛先生,我找不到他的下落,日本鎖國後,他失去了原本擅長的海上舞臺,想必鬱鬱寡歡吧?1895年日本統治台灣後,又把這位老船長搬出來,將他塑造成勇敢抵抗西方殖民者的形象,追贈他貴族身份的「從五位」,並且在安平立「贈從五位濱田彌兵衛武勇之趾」碑,只是這個碑後來被國民政府刮除,改刻「安平古堡」。
另外一位主角奴易茲先生,他在日本被軟禁了五年,1636年,東印度公司將他贖出來,送他回荷蘭,後來他長期擔任Hulst地方的市長,於1655年過世。不過他的長子勞倫斯 – 同時被抓去日本當人質 – 很早就在1631年病死於日本,不過是個十歲不到的孩子。
我對「濱田彌兵衛事件」的解讀
我們要怎麼來看「濱田彌兵衛事件」呢?
首先,有人說這起事件和台灣人沒有關係,我感到十分納悶,西拉雅人應該是最正統的台灣人,現在很多人台灣人身上還流著西拉雅人的血,怎麼會說這起事件與台灣人無關呢?
我在先前一篇文張<歷史學與歷史課綱>中提過,我們長久以來受中國傳統的歷史教育,所以即便是最激進的台獨主義者,視台灣為一個與中國完全無關的國家,也往往會用中國式的史觀,來看「台灣」這個國家;換句話說,我們只是把「台灣」看成另一個「中國」,把「中國漢人」代換成「福佬人」,我們在台灣史中關心的,往往還是道統、異族、官逼民反式的民變這些中國傳統的老問題。
因此傳統上我們在學荷蘭人在台灣的歷史,大概會提的也就只有「郭懷一事件」--官逼民反,又是抵抗異族,重要!當我們發現「濱田彌兵衛事件」什麼都不是,而且沒什麼福佬人參與其中時,我們就覺得這只是個雞肋。
但就我個人來看,「濱田彌兵衛事件」實在是個再有趣不過的事件。我們會瞭解,台灣的「信史」(有文字記載的歷史)是以這樣的事件開始的,不是農作、文字、或者大規模的種族遷徙,而是國際間的貿易糾紛,這似乎反應了這座島先天的貿易性格,還有紛爭的命運。
另外,這事件也提供了我們一個很罕見的平台,觀察在沒有中國漢人的情況下,台灣會是一個什麼樣的樣子。我會覺得,這個事件首先突顯了日本對台灣在經濟上的重要性,並非僅是1895年後的殖民文化影響,早在17世紀,日本市場便是台灣發展的重要原因。比較起熱蘭遮的蒸蒸日上,西班牙人在1642年,撤除在基隆、淡水的據點,主要原因就是日本鎖國,禁止與西班牙貿易,西班牙對台灣投資不再有意義。
我們可以發現,日本對台灣土地的野心不是19世紀才突然迸出來的,早在17甚至更早的16世紀,日本便有佔據台灣的動機,有時候可以想想,如果那時候德川家光腦袋哪裡不對,真的派一萬人,打下大員,那台灣歷史又會往哪個方向發展呢?
再想深一層就會發現,即使在這個故事中,中國人沒有扮演太多的角色,中國的影子仍無所不在,荷蘭人、日本人來台灣,都不是因為台灣是「寶島」,有黃金或是土地肥沃,而是為了要做中國的生意,這又給我們什麼啟示呢?
最後回到台灣本土上,西拉雅人看似是被操弄的俎上肉,但其實他們也為了自己的利益,利用日本與荷蘭間的敵意,先是依靠荷蘭人,再靠日本人壓制荷蘭人,這是不是又是一種熟悉的感覺呢?若是西拉雅人突然開竅,用主場優勢奪回大員彎控制權,開放中、日、荷人都可以來貿易,只抽取交易稅,那台灣又會是怎樣的情形呢?
凡此種種,都是台灣特有的歷史情境,無法在中國這樣龐大的大陸國家發生,我想,這或許是一個更恰當的歷史學習方式,讓我們瞭解台灣後來在19世紀的發展,也讓我們有不同的角度,思考台灣的現在與未來。
我每次去台南,吃著阿堂鹹粥的時候,都會想,這地方四百年前,還是整片的沼澤與草原呢 !有幾十萬頭的水鹿,在草原上跑來跑去,高大的西拉雅人,便在水澤與芒草中追逐著那些鹿;有講泉州話的中國人、帶著武士刀的日本人,在安平一帶蓋了小村落,彼此交易,也和西拉雅人交易鹿皮、鹿臘肉;然後是荷蘭人來,蓋起城堡,然後台灣就被捲入世界歷史的紛爭中了。
我們我還滿喜歡這樣的台灣的(只可惜現在沒有鹿了)。
身為台灣人,我們似乎沒有辦法拒絕不同的「外國人」,從不同方向的海洋上一波一波地到來;我們也沒有辦法防止世界上不同時代的強權,算計這他們在這島上的利益;我們也不能否認,在遙遠的天邊發生的一點小事,可能就會進而影響這個島的命運。如果我們覺得害怕、不習慣、不感興趣、不知道怎麼處理,是不是因為我們一直用一種不屬於島嶼的觀點,在定位這座島嶼呢?
這篇故事很多是參考自耶魯大學歷史博士Tonio Andrade(中文名字歐陽泰)先生的論文,How Taiwan Became Chinese,這本論文台灣有中譯出版,書名是「福爾摩沙如何變成台灣府」。我的書放在台灣家中,卻很驚喜地發現Andrade先生有將論文全文上網http://www.gutenberg-e.org/andrade/romnom.html,而且我覺得英文比中文譯本好讀許多。當然,只有二手資料,在很多細節解讀上未必正確,或許以後應該還是要把熱蘭遮日記和巴達維亞日記讀一遍,才能掌握更多細節。
以上,如果有任何謬誤處,請大家多指正。希望大家覺得有趣。(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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