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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5/26 19:16:21瀏覽1052|回應1|推薦5 | |
大約五年多前六姨丈告訴我,媽媽的醫院檢查報告是肺腺癌末期,我再想辦法硬著頭皮告訴媽媽,當時媽媽、我們四個孩子與家人感到非常震撼。 沒有宣誓與癌症激情搏鬥,也很少花時間向孩子埋怨「為什麼是我?」。哥哥幫媽媽找到和信醫院最好的褚醫師,媽媽遵守醫囑按時服藥化療,日常作息一切正常,最討厭我跟她解釋病況影響心情,療程中的幾乎沒有副作用,也不讓生病中的爸爸與周遭親友知道擔心。原本預估最多只有8~12月的癌末生命,老天多給了媽媽900多天很有品質的愉快生活。我知道,幾個月前還在興隆公園打太極拳、與許多阿姨姊妹朋友到處遊山玩水的媽媽驟然離世,讓許多長輩親朋好友覺得震驚不捨。但也請大家原諒,這就是我溫暖親切的媽媽。 用短短的幾行文字形容我的模範媽媽,很不容易:媽媽不只煮得出各門派小吃大菜,縫紉編織刺繡都在行,還會古箏揚琴二胡,行有餘力在板橋農會上課時還與親家母扮演紅娘,撮合我妹妹與妹夫共組家庭。我最佩服的是媽媽唸北一女初中部只一個禮拜就被阿公叫回家休學的金頭腦:用「倒扣法」算菜錢比九九乘法還快;三分鐘不到可以清點一大袋幾百個零錢銅板;卅幾年前我們社區巷子第一台電子琴、電腦、小提琴都是我媽拿私房錢買給孩子用的;首創向神明祖先擲茭申請大年初一全家旅遊,也擲茭通過掃墓改到農曆正月下旬,全家不用參加清明節人擠人大塞車…… 媽媽不吃牛肉,原因只是廿幾年前,有個算命仙說不吃牛肉可以保佑子孫有好發展;媽媽非常喜歡吃難吃的剩飯剩菜,我長大後只好中午翹班跟她搶著吃,等她再老一點就搶在晚餐後把剩飯剩菜送進垃圾車;當年傳統又有錢的阿嬤嫌棄媽媽的養女身分,在爸爸背後有很多的刁難,結果媽媽立下的心願是以後絕不要讓媳婦吃這種苦。這些事她都是只做不說,辛苦或不便都當作若無其事蒙混帶過。 媽媽出生在日據時代後期台北市雙連區的大家庭,是家裡五個男孩與七個女孩裡的二姊。在那個清苦的時代,祖父母陷於食指浩繁不得已將女兒出養,我的大姨因為算命先生掐指斷出有「帶路雞」命格能為父母帶來男丁而免於出養,我的媽媽則過繼給時任保正的養祖父。我的養祖父風流倜儻又善鑽營經營,正財偏財不義之財都照收不誤,對媽媽非常溺愛。媽媽小時候每天都跟著養祖母或自己遊盪在淡水河邊看人洗衣服,外加當時很奢侈的糖果無限量供應,結果十幾歲不到,除了前排門面的牙齒,其它全蛀光。我的養祖母很美有珍貴的照片為證,惜卅歲不到就生病去世。養祖父頓失生活重心,生活開始糜爛,又逢台灣光復後被通緝掃蕩,養祖父帶著養舅與我的媽媽逃亡、入獄、越獄、再隱身至三重等地終生躲藏,雖然生活條件由雲端墜至谷底,但不拘小節的養祖父一直鼓勵開放媽媽與親祖父祖母的大家庭往來,媽媽還有鄰居與短暫工作過的工廠結識的結拜姊妹,裡面還有好幾位更是相識相惜一輩子的好友。 媽媽與爸爸是媒妁之言的結合。兩位都知道彼此是養女養子,媽媽本家姓張,養父姓陳;爸爸則是本家與養父都姓張。媽媽當時合理推測爸爸的本姓應該不會剛好姓張,爸爸覺得姓陳的媽媽本家應該也不會剛好姓張,直到新婚之夜才發現,聽說爸爸當時臉色一變不很高興。蜜月旅行,爸爸精心準備了照相機,還有當時很先進的底片加倍拍攝功能,36張底片可以拍成72張。爸爸照到第80張時,覺得運氣真好買到品管鬆弛底片長度公差過大過長的膠卷,等到拍到100多張時,連媽媽也質疑情形不對,回家果然發現相機沒裝底片。緊張的婆媳關係之外,聰明又有主見的媽媽和自信也加一點自負的爸爸相處的前十年不算和諧:媽媽有時會失蹤二天,其實都是回娘家或住在結拜姊妹家,我會拿鍋鏟煮個簡單菜色就是當時要負責妹妹與自己的晚餐,燒壞幾個鍋子學來的;年輕時的媽媽吵架哭鬧的時候更有躲在家裡角落的獨門功夫,尤其是躲在有捲門的大同電視機底櫃最厲害;在當年大家普遍清苦的年代,視力應該超過1.5的媽媽更有在馬路、天橋、電影院撿到零錢藏起來的本事;那也是家庭即工廠的時代,所以我們孩子也有跟媽媽窩在客廳幫拇指大的白雪公主公仔上油漆著色、幫雄獅水彩雄獅蠟筆貼上標籤、裝配頑皮豹玩偶的日子。 我是家裡四個孩子裡的老三,也是最麻煩不好帶的一個。我非常聰明過動,在哪裡都問個不停玩個不停跳個不停,是老師同學朋友都覺得麻煩到已經有些討厭的小人物。從幼稚園開始,我跳舞的方向就常跟所有同學不一樣,接力賽跑時跑的又慢又容易摔倒;不然就是對著鄰居的牆壁打棒球,午睡時間開著震天響的四輪腳踏車在家前的巷子來回飆車,下午打躲避球,直到砸到鄰居窗戶,或是鄰居受不了噪音破口大罵為止。我在家裡還會欺負姊姊妹妹、甚至偷錢買玩具零食等…… 媽媽對我是感覺很頭痛的,尤其是與品學兼優又聽話自制的哥哥比較起來,要做到不偏心不偏愛,真的很難。但是我雖然常常被打、罰跪、罰站、或是關在門外,卻擁有每次發燒就超過40度、身體無法自行排汗、一旦排汗就如同洗衣機脫水一樣洩洪的獨門功夫。除了至今仍有針頭恐懼症的我看醫生就會呼天搶地之外,每年總要感冒兩三次以上的我,發燒期間媽媽就得要半夜一直起床看溫度計、換冰枕,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半夜開始流汗洩洪,又需要不闔眼整夜幫我換掉濕透的五、六套衣服,以及二、三套枕頭套被套。 因為哥哥唸師大附中的關係,媽媽得知師大附中開辦國中班。除了遷戶口的基本功外,越區就讀的孩子在當時要仰賴父母在教育界或政界的關係才能入學。我家是再平凡不過的家庭,在教育界沒有什麼人脈網絡,我的成績也不出色,但是媽媽就是從鄰居親友隨口說說的人名資訊,還打查號台問教育局等單位的電話一通一通找其實不認識的人推薦,在入學截止日當天,找到承辦老師電話盧了非常久,胡扯要接納我入學的各式理由,連當時是孩子的我都聽不下去,承辦老師沒辦法只好勉強要我媽媽帶這個孩子來學校看看。媽媽聽到非常高興,邊拉扯邊罵不想出門的我,一邊很高興對我說有機會可以念師大附中國中部了。我們出門跑步趕公車,抄老家前的小防火巷走捷徑,我一腳跌進巷子裡沒加蓋的臭水溝,白襯衫和藍短褲被污泥染黑一半,膝蓋也受傷了。媽媽拼命好久的我的入學夢,就這樣劃下句點。 我從國中開始就不學好、叛逆性強、成績吊車尾,光是英文字母A到Z,媽媽就請了2個英文補習老師才把我教會,第2個老師是我的六姨丈,他是師大附中的英文老師;數學找了二個補習班,分數都愈來愈少名次愈來愈大,最後找到我的七姨丈來個別家教,但我實在都不會,有時還在書桌睡著跌到椅子底下;其他科就不用說了,所以我在能力分班最後一年的時代,在當時的國中資優班是永遠的倒數第三名,不管班上同學來了45個還是55個,再加上不受老師同學歡迎,後來就被刷剔調到就業班,表現遇強則強遇弱則弱更加不俗,成為永遠的第卅名。媽媽又重演三年前的歷史,從班級導師、當時的資深明星老師、教務處老師、最後是教務主任,一個一個打電話,拜託老師讓我回資優班。教務主任也受不了媽媽死纏濫打,要媽媽帶我到學校談一談。這一次我沒跌到水溝,有見著教務主任林老師。林主任終於答應媽媽讓我回資優班,除了開導我讀書的態度方法,看我瘦小萎靡還有點猥瑣的樣子,還故意質疑我伏地挺身應該做不到10下。當天晚上我試了,第三下就爬不起來了。 我回去資優班,月考模擬考還是倒數第三名。但是菁英同儕們的牽引效應加上好運,我後來跌破眾人眼鏡吊車尾考取明星高中。事實上以後的求學生涯直到政大企研所畢業,我都是把媽媽爸爸氣到無力的倒數長駐與重修老客戶。因為那晚做不到三下的伏地挺身,我開始注意運動並一步一步跌跌撞撞養成習慣,已近卅年每週運動六天的習慣讓我這個下駟體質至今保有中上的體能與清楚的腦筋。沒有這個遇到我學業就抓狂失去理智的媽媽,我應該沒有機會能夠擁有這些珍貴的人生資產。 如果這些事情看來,媽媽撫育我成長的記憶經驗還不算麻煩頭痛,那還有更糟的。只要有我和媽媽兩個人出門的場合,就有超出平均值甚多的離譜事情發生:買的東西不斷故障,大概要換到第三次才會拿到個正常品;要去的店家常常無預警關門休息;明明開車半個鐘頭會到的地方,還是市區,沿路塞車加紅綠燈,足足二小時才到;就連媽媽為了慶祝我一些課目重修了三次才勉強通過,好不容易大學畢業,說服爸爸在我入伍前帶全家到阿里山度假,結果遇到半世紀僅見的颱風重創全面坍方,我們在旅館多待了三天,前一天晚餐是一碗白飯灑鹽巴加小小三片大白菜,我們下山時離我入伍報到剩兩天。媽媽在六十多歲時有一次閒聊,在姊姊面前,我們母子這兩個帶賽二人組的秘密總算說破了,大家笑成一堆,媽媽和我還是照樣常常兩個人出門,反正我從廿歲騎摩托車開始就是家裡最好使喚、配合度最高的司機。不過說也奇怪,這事說破以後,離譜的事情就突然變得很少了! 繞著我的故事說得太多了,其實我不過是媽媽羽翼下成長故事裡的大略四分之一而已,甚至嚴格地說大概是八分之一。我國中時,非常喜歡孩子的妹妹向媽媽撒嬌、戴高帽子、遊說外加疲勞轟炸,媽媽也在貼補家用的考量裡,家裡開始來了隔壁三條巷的紡織廠第二代夫妻的小嬰孩,先是小姊姊再來是小弟弟,從襁褓直到國中才離開我們家。還有七姨的小兒子,也是從奶瓶餵奶看到身高178。期間還有一小段歲月,因為接送便利等關係,原先七姨請三姨帶的大女兒,也常常待在家裡。多了兩雙妹妹弟弟,有時跟著媽媽打理這些半夜鬧鐘與把屎把尿的奇怪生活很有氣也很有趣,也順便練就我對自己小孩還算很能包容耐煩的好功夫。更值得懷念的是農曆正月裡全家出遊,借宿在鄰居阿姨的明德水庫水源地老家舊厝,裹著有一點點冷的棉被整夜聽蟲鳴蛙鳴;還有常常跟著很會開發私房景點的七姨丈,兩家人在產業道路裡鑽來鑽去,或是陽明山菁山路的餐館吃飯聊天。 媽媽跟爸爸最相像的一點,就是誠心為善少計較的待人處世。爸媽自己都是養子養女,但都與親生家庭的兄弟姊妹往來密切,朋友也許多是半世紀以上的交誼。爸爸比較愛哈啦較外放,媽媽則是自有春風化雨的溫柔魅力,雖然遇到像我這樣的孩子很難不失控,至少對親族朋友是這樣的。再加上媽媽其實非常美麗,年過六十,有次在日本機場,還有一位相貌舉止均很端正的老外很誠懇但浪漫地要追求媽媽,我們母子當場很尷尬,直到爸爸十分鐘後來找人,氣氛更尷尬之後才劃下冒冷汗的句點。就這個優勢來說,媽媽不分男女的親友團實力就必須勝出爸爸一些了。與我們有通家之好常一同出遊後來還得抓我太太公差上網搶票搭郵輪式列車的還有六姨一家;大姨與三子一女本來住在我家斜對面;三姨也愛旅遊但看見一棵枯樹回來都形容像絕世之美,媽媽和我後來都學乖了聽這話要打折;媽媽的結拜姊妹,有的家裡事業有成,房子愈換愈多愈大,我只好以「新莊、三重、淡水阿姨」代號稱呼,阿姨的大姊住在台北市興隆路一段,與我們家近,有一段時間常與媽媽去台電宿舍唱卡拉OK;也有台北市八德路玻璃行、重慶北路老茶行的老闆娘們;還有住三重大同街、淡水英專路的姊妹,甚至是在三重正義北路養祖父分文未留的舅舅與女兒一家,即使晚年過的比較拮据,媽媽還是每年不只一次叫我或哥哥當車伕,或是自搭公車到朋友親族那裡敘舊聊天。其實,至少這廿多年我知道的,還有我們板橋市文化路老家巷子的四戶鄰居,盧媽媽家甚至搬到中壢去了,與媽媽還是互有往來。還有板橋農會的合唱團、烹飪班、家政班、國樂班、文山區志工服務隊的郭阿姨、鄰居林阿姨,還有槌球隊、以及興隆公園裡的太極拳班,不僅拿到二級教練資格,最後還打到大陸去支援比賽當義工去了。。。 在孩子們成年後漸次成家立業的廿年時光,媽媽對子女的擔心愈卸愈少,擁有更多含飴弄孫好友相伴遊山玩水的的美好時光,但我知道裡面有十年才是媽媽心裡最得意的日子。媽媽一直期待找個媳婦來疼惜,但是在已是男女平權小家庭主流的時代,找到一位願意理解尊重婆婆的關心,並且互相包容少計較的媳婦也不容易。我的太太原本應該會是個很有自己想法敢衝敢拼的高挑女強人,我家族任誰看了都很滿意。可想而知我太太娘家看到又乾又癟又小的我,都很不放心,老實說婚前幾年,丈母娘還不止一次當我的面要女兒別著急多看看再決定。因為家庭成員遷徙變動的關係,非常需要自由的我太太被我告知需要與公婆同住。媽媽有了最喜愛的媳婦陪伴她逛菜市場、煮飯、聊故事、談心事、逛街、旅遊,順便有志一同指責我這裡不對那裡不是。我家裡養魚十幾年了,這是個我完全沒有興趣的東西,就是婆媳兩位從世貿展掏錢宅配到家,就棄之不顧讓我養到現在;不然就是趁我出國上班,兩個人就帶著我的兩個孩子到花蓮度假,回來還說搭火車要比我開車沿路邊打瞌睡要安全舒服多了。 這廿年來媽媽和我們旅遊逛街,我經常被誤認是女婿,我太太是女兒。媽媽也只敢向親近的阿姨姊妹偷偷說,這是她覺得很得意的事。但是律己要求太高、求好心太甚的我太太精神繃的太緊,我只好將嘴巴說不要但身心有狀況的太太一把拉出來,同時也在媽媽爸爸對我們不說出口的期待之間找一個平衡,租屋或購屋住在爸媽的隔壁。我也需要特別感謝我的太太,在完全不是人生規劃的選項裡,她用非常多的時間心力來陪伴公婆,尤其是我的媽媽。而媽媽也一直在關心媳婦繃的太緊,需要喘息的空間。即使在大家庭的相處遇到非常大的困難與低潮,我再幾次請媽媽來同住,媽媽直到最後這個月才點頭答應。 因為在民國101年底處理爸爸的後事,生活步調凌亂讓原本穩定的病情在今年急轉直下,這一次老天恩賜的紅利用完了。媽媽走的前兩天,我和媽媽討論安寧病房還有緊急就醫的事,順便又被唸了一頓。因為媽媽在晚上的身體虛弱比較明顯,我和媽媽商量這幾天上午上班中午回家比較可以兼顧工作。前一天晚上,虛弱的媽媽第一次跟我索取腳底按摩器的遙控器,閉著眼在享受按摩。我的媽媽在令她非常頭痛的我面前,非常少閉起眼睛。以前我們一家六口超載開著Fiat Uno的小掀背車,大半夜開進坍方中斷才剛重新開放的中橫公路,趕著大家隔天上班上學,我在暗黑中開車,後照鏡就可以看到媽媽那雙眼像貓一樣整晚瞪的又大又亮;這晚,媽媽還找了我的小兒子,玩起已經塵封數十年的堆零錢遊戲,我心裡已經閃過媽媽可能在今晚離開的念頭,但只能輕輕跟媽媽道晚安。那一天中午,媽媽與高雄的姊姊通電話,梳洗沐浴之後,舒服地坐在客廳沙發她的專屬座位,在窗外溫暖陽光的照拂裡安詳地關機離世了。當時我還貪戀在辦公室上班,反而是讓提早下班又沒有心理準備的太太來處理必要的急救事宜。我太太心裡至今還留有很大的衝擊,其實對我也很不諒解。但我大概猜得到,媽媽將臨別的手交付給妳,除了不放心我們母子又碰在一起,很可能會弄得狼狽不堪走不安寧之外,是不擅直接表達的她想傳達的最大信任與肯定,也圓了她的夢想。 媽媽的一生還有許多的起伏精彩,她用智慧、樂觀將生命編織得豐盛滿足,連謝幕也揮灑地輕鬆自在。我知道她的離別,應該是前往更美好的地方,希望媽媽的親朋好友們不再傷心難過,祝福媽媽安心好走! (我的母親在民國102年5月去世,享壽75歲,與父親相伴長眠於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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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家庭親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