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在十一月月初，一個剛剛日出的早晨安靜地走了。因為十幾年來承受帕金森氏症帶來的辛苦，尤其是最後三年無法站立後，身體被困在床鋪→廁所→醫院的單調有限空間裡，但智慧、思考、意識、感官卻沒有像身體一般快速退化時，那樣長期的沮喪與挫折實在難熬。但囿於現今的醫療制度還有社會一般化的觀感壓力，當孩子的我們沒有辦法幫自己的爸爸減輕或縮短痛苦，心理也很難過。

因為病情演進與藥物各式副作用的關係，照顧帕金森症爸爸，有很多驚險刺激的片段：早期我們常常要飆車找廁所；有幾次爸爸緊張到忘了身在何處矗在馬路上打電話回家；服藥過量夢遊出門直到有人報案警察在凌晨三點叫我們起床；有幾次半夜爸爸在醫院幻覺發作，把護士、醫師都打跑了，我們只好在醫院裡推著輪椅繼續無聊對罵逛到天亮爸爸才終於入睡；最後幾年仍在股市奮戰不懈，即使言語困難仍舊打電話給營業員要買進賣出。雖然照顧起來的確有點吃力，回憶對我來說也比較容易清晰，但畢竟這只是我父親人生的一小部分，著墨太多並不公平，我想用另外幾個平凡的角度來談談父親和我相處的日子：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爸爸就跟我們那個時代的父親一樣，有威嚴、很會罵人、週末常在工廠加班、平常說話沒交集互動。有年紀以後才想起來，小時候爸爸會帶我或是妹妹週末到工廠加班。我在汽車業服務，對工廠運作和機器的敏感熟悉就是那時候來的；卅幾年前一個晚上八點在鶯歌火車站前的中山路，大部分店家都關門了，快要抓狂的爸爸還在陪我逛街，只是要買一台只有小孩子巴掌大，39元一部的玩具摩托車；我在高中的時候鼻子過敏，鼻息肉塞滿鼻孔，晚上只能坐著睡覺，是父親帶著我到內壢看中醫塗草藥，藥效燒灼一整天無法入眠後，息肉取出才換得可以躺著睡覺，順帶一提是原來那醫生是密醫，廿年後登上報紙社會版被抓去關起來了；摩托車是老爸用他的Vespa從加油、換檔開始慢慢教的；家庭旅行的第一部汽車是爸爸跟遠在中壢的同事借的；姊姊、妹妹的夫家在高雄、彰化、台中買房子，他跑去人家家裡發表很多意見…… 原來，這是他可以想到和兒女溝通交流的方式。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爸爸非常愛錢、貪小便宜、又沒水準：小時候去基隆的火車，我就常常被從車廂外丟到車廂裡佔位子；至於八堵、南港、板橋、內壢可以從月台走到200公尺外的平交道逃票就更不用說了；他常常便宜買進畸零地和角地，聽朋友講可以當釘子戶賺大錢，但後來都被都市計畫和高速公路局照價徵收了；我買了部小車來上班，他竟然硬生生把一樓鄰居摩托車搬走給我當停車位；他至少買了五十年的愛國獎券、大樂透，其實還偷偷簽了好幾期的六合彩，常常很不屑而且很權威地告訴我哪幾個號碼根據計算會中；股票更不用說了，他自己的存款、退休金不算，還把哥哥的錢拖進來，據說連姊姊的私房錢也敢賠下去，家中好像只有存款長年為零的我沒被波及；但是請他看電影、看表演，每次都睡超過三分之二以上，好幾次還打鼾讓我們其他家人無地自容，一直到70歲以後，總算聽費玉清、姜育恆的演唱會時可以聚精會神從頭聽到尾；直到爸爸需要管家看護餵食之前，他每次跟我講話，結尾一定是要我把木柵農會的存款簿拿出來，並且非常不高興地問我到底房屋貸款還剩多少錢…… 直到我也有一些年紀，工作有幾次非常不順利，或是買房子、車子辦好了貸款，常常會看到存簿裡有些金額不一、來路不明的存款；要參加正式的宴會，爸爸的衣櫃裡清一色都是陳年已久的老款式舊衣服；早年的遠視眼鏡和這十幾年的老花眼鏡，鏡片都磨成霧面毛玻璃了也不換；很會跟生張熟魏、遠親近鄰、上至達觀顯要下至販夫走卒聊天扯淡，這點我有遺傳到，但唯一會講到興高采烈嗓門變大的，就是自己的兒子、女兒、媳婦、女婿、孫子女如何如何優秀傑出。有些地方言過其實，我只好跟在後面滅火降溫擦屁股。我才瞭解自己的爸爸真正愛的恐怕不是錢，而是別的東西。

有一段時間我認為老天不怎麼公平：爸爸買獎券、股票、炒房地產都沒賺大錢；每週六天以上、朝六晚九兢兢業業地工作了幾十年，在工廠基層主管的位置上退休，努力和收穫好像不成比例。尤其是如果大家看過我父親開南商工畢業時手繪的各式機器描圖稿、一整本比電腦輸出的還清晰精準；在台肥公司的時候自學苦讀考取國立藝專廣播電視科，雖然從沒上電視，但聽說崔苔菁的妹妹崔愛蓮有來當學妹；爸爸是日據時代小學最後一屆，遇到日本客戶聊5分鐘沒有問題；在華隆公司中壢廠服務，大家以為他根本是客家人；後來工廠引進泰勞，他60歲照樣學泰語整天跟工人們嘻嘻哈哈；爸爸在中壢廠料務課的檔案櫃，擺的像IKEA的展示間，物料進進出出的檔案，裡面最帥的是狂草一個大刀結尾的簽名。我從國中到大學學校寄慘不忍睹成績單來的時候，每次偷偷代簽都學不像被老師、教官退件；50幾歲學開車不稀奇，他是我看過40幾歲發現高血壓，唯一有辦法按時吃藥控制飲食，在50幾歲跟高血壓說掰掰而且沒復發的怪咖；就算是買獎券、股票，他學電腦打字與收發e-mail幾年了都不會，連怎樣關機都常常忘，但電腦看盤軟體操作就很行，看書、看報以外還做剪報，買獎券總是拿紙筆來回排列組合計算，退休後不時到號子找營業員或散戶聊天交換內線消息…，非常專業，但就是與升官發財不太有緣就是了。

另外有些機緣就相當不可思議：爸爸出生在高雄，是家裡的第6個兒子，五歲時因為親生阿公病故家中難以為繼不得已給附近鄰居收養。原本講好隨時都可以回家看看，但我們阿嬤因為爸爸太可愛，起了私心毀約搬家，二年內從高雄連搬十幾次家到基隆暖暖落腳，將爸爸據為己出。爸爸家中的大姊為了幫我們親生阿嬤找兒子，從高雄挨家挨戶用走的追蹤，一年多後追到新莊才因為線索全斷放棄這個超級任務。廿幾年後，一輩子沒買過幾次菜的爸爸在板橋新埔菜市場，遇到家族裡的侄子當天從新莊批菜來賣，兩個從未謀面的人聊天，侄子眼尖耳朵厲害地發現這個人是家族大姑姑碎碎唸了廿幾年失散的最小弟弟。爸爸從那天開始擁有了兩倍的家庭，這個秘密又藏了廿年，直到阿公阿嬤去世都沒有讓他們知道。

有一天，我請一位國中同學來家裡做工藝課的木工手提箱，爸爸看了這個孩子，忍不住直接問他的爸爸是不是叫竺宗寶，我同學嚇得立刻衝出門要回家。原來，竺先生是爸爸在左營海軍服役時的班長。南港研究院路上還有林德勝叔叔開了幾十年的家族五金行，爸爸退休後還臉皮很厚到五金行打工賺錢，幾個老人在那裡你嫌我我嫌你，我去買些五金材料爸爸還敢跟老闆講價嫌貴，真是夠了。我還曉得林叔叔十幾年來有幾次還出借帳戶和支票簿幫我爸洗錢規避贈與稅。南港中國電視公司後面住著楊媽媽，非常喜歡我爸媽的這幾個孩子，當了好幾年免費的保母奶媽。十幾年前，我鼻子過敏又不行了，爸爸有天翻他的傳家寶電話簿打電話找人聊天，找到楊媽媽在台啤竹南啤酒廠服務，對中醫有興趣有鑽研的楊哥哥來家裡看看，花了卅分鐘結論是叫我晚上睡覺多穿一件衣服、早上起來喝杯溫開水，奇妙的是問題就解決了。還有一件事是我這十年才曉得的，楊媽媽家來自苗栗通宵，雕塑家楊英風是楊媽媽家族的弟弟。

這幾年我才知道，我們家廿幾年來，大年初一就跑出去家庭旅行的傳統很少間斷；家庭旅行也變成家族旅行，從一家六口擠在一台Fiat Uno裡面環島，過高速公路還要躲警察，到最多有六部汽車環島出遊，還得要靠無線電前後聯繫；以寒暑假為主的各式長短旅行，有時得住在二伯、姊姊、妹妹、鄰居的鄉下老家、甚至是從沒見過的爸爸老朋友家裡。這些旅行都沒有國外大山大海的遊程手筆大氣勢磅礡，但從以前到現在的社會很少見；我們家的兄弟姊妹都成家立業了，經濟狀況還算小康或以上，每個小家庭都是兩個小孩，家族分散在台北、台中、高雄，但是從一家6口膨脹到一家18口的各式全家福照片，庫存款式算是很多。像這樣有事沒事常常聚在一起，吵架吵不起來、幾十年來到目前為止大家都平安健康生活無虞的家族，也不多見；爸爸其實在十幾年前就把財產分的沒剩幾毛錢了，不過從今年8月初爸爸昏迷入睡開始，到11月6日中午拔管為止，包括兒女、媳婦、女婿、內外孫子女在內的家人輪流陪在你身邊跟你說話、牽你的手，沒有一天曾間斷……

原來，老天給了爸爸一個了不起的大事業 – 一個家族的董事長。不管他喜不喜歡，但整體來說他當的不錯！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再優秀、精壯、有活力的董事長也有告老退休的那一天。非常謝謝各位長輩、親戚、朋友能夠抽出寶貴的時間來看我爸爸最後一面。我花費很長篇幅，在告別式這樣的場合介紹我的爸爸，希望大家不需要因為看到爸爸這幾年的辛苦而悲傷感傷。在大部分的人生歲月，他很富裕、滿足，有點嗆、有點跩，而且老天對他很公平，其實甚至是多給了一些優待票。我想，這也是他想要讓大家知道的。

在最後，我還要脫稿演出，對三個重要的人致謝：

首先要謝謝我的哥哥。雖然我自己也有奉養爸爸媽媽幾年的時間，但都恰好選在爸媽健康有勁活蹦亂跳的時候。在父親健康不佳，把醫院當旅館的這幾年，照顧爸爸要承擔精神、體力、經濟上的多重壓力。我的哥哥一肩扛起，還能夠兼顧家庭與事業，真是了不起。

我還要謝謝我們的外籍看護管家安妮，她很漂亮、孔武有力、有專業的護理技能又絕頂聰明；她非常時髦，手機和電腦用的比我還高檔；有的時候也會開小差、出紕漏…… 這三年多來，我們家族不太像是來了位看護管家，反而比較像是多了一個女兒，家族成員增加到19位。

最後，我要謝謝這三年來身高縮成160公分、體重40公斤的爸爸。這三年來，有好幾次機會你可以不必那麼辛苦，但你就是熬過來，順便再跟我要木柵農會的存簿去檢查。表面上看起來我們在照顧你，其實你是在費力陪著我們。今年7月中孫子的生日小party，我注意到連續幾天你對容忍度最高的年輕孩子喧囂打鬧聲也覺得厭煩，我大概知道這次你真的累了。謝謝你勉強撐住，在2個孫子考大學、1個考高中、1個唸國一的畢業升學旺季，在我們帶孩子出門旅行回來幾天後才決定將人生關機。

從8月到11月這段早該完全關機卻進入休眠模式的期間，醫生們覺得非常奇怪，不過哥哥和我大概猜到我們應該是有重要的作業沒交。哥哥的部分比較單純，我的功課則需要把家裡設計裝潢敲敲打打來供奉祖先，而且家人對這種玄奇古怪的事想當然爾也很難諒解。總算在一片質疑聲中，家裡的工程完工，安神儀式在中午完成，下午我跑來跟你說，幾個小時後您就安詳走了。謝謝你跑到最後一步用盡力氣還苦撐，也用不一樣的方式給了大家答案，不然，我會被家人碎碎唸上好幾年。

爸爸，辛苦了，也真的該休息了，希望您不要有牽掛。如果真的有彼岸極樂世界，希望你到彼岸多享受快樂生活，真的很窮極無聊的時候才回家看看。

你是我的老爸、也是好幾個人的阿公，還有許多親朋好友，雖然平常有點難搞但總體來說帥氣有型，大家不會忘記你的，請不要擔心！

祝您一路順心平安，家裡的老三小兒子敬筆

(我的父親在民國101年11月去世，享年77歲，同年12月長眠於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