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活動回來，這些天，朋友都笑我：「眼鏡猴」。

不是因為過勞疲倦，不是因為沒睡好，也不是因為虛弱中空體力不支眼睛周邊烏暈了一團；這情形一般稱為「黑眼圈」或「熊貓眼」。我的情況恰好完全相反，褐黝黝兩邊臉頰彷彿烤過頭的吐司，整個臉龐獨獨兩個眼圈，因為戴太陽眼鏡，也因為顏色懸殊對比，而顯得特別蒼白。想像一下好了，可愛的貓熊臉上顏色黑白對調；對，眼鏡猴就這模樣。

眼鏡猴就是指熱烈陽光獨獨避開眼圈用力踩過整片臉龐留下的臉容。

夏天陽光熾熱，卻也是一年當中最適合海上活動的季節。這時節，其實海風飁飁，海上並不特別燥熱。惱人的是那當令的日頭，天亮不久就火紅著眼爬出水面，就這麼熾亮地瞪大了眼，兩三下便鎮撫住浪濤鬱累了一夜的情緒，讓溫弱的晨風知難而退，早早就退場了。他昂起海面後，每個仰角都為了魄力展現，沒有眨眼，就這麼赤裸裸地凝視海面，直到黃昏。太陽、海洋若是一對情人，這樣的凝視真是天底下難得一見的熱情。海洋也似乎完全順服，終日敞開胸懷以碎波小浪來反照陽光所有的表情，就像無數面小鏡子、小眼睛，終日閃閃爍爍，由下而上多角度散射陽光的熾熱。

  那搭著船划著舟介入這對情人間的人們，就得完全暴露在他們熾戀下來去不倦的眼光裡。甲板上，無論多麼硬頸挺立或多麼謙卑俯身，坦蕩蕩的他倆之間，幾乎沒有任何角度可以遮隱自己。

  過去在漁船上工作，最鐵齒最不怕曬的漁人，海上至少也都戴頂帽子；但海上無遮無掩時時起風；為了避免帽子受風吹動影響作業或是被大海沒收，漁人習慣從帽子頂端綁一條頭巾繫在顎下。繫頭巾這樣的事本身就帶著姑娘秀氣，但若是繫在粗獷的漁人頭上，就有點不倫不類。海上沒人看沒人嫌也就算了，但多日積累，陽光便在漁人臉上畫出線條留下痕跡。最平常畫的就是「三角臉」；自耳上往兩側臉頰下拉到下巴集合左右兩道斜線，圍住以鼻心為中心點的黑色三角地帶，怪就怪在臉上主要器官偏偏擠在這小三角方塊裡；眼睛、鼻子和嘴巴，一一都焦炭烤過，明顯對比黑三角以外的蒼白。真像小丑戴了張褐亮的小三角面具尖在臉前。臉上器官因深色聚焦作用被濃擠成一團，像狐狸般的尖嘴尖臉。我們常因而互相取笑，稱對方是「烏鼻心」或「三角臉」。

  海上活動不得不，只好設法包紮自己，遮陽帽、太陽眼鏡、手套袖套、魔術套頭、長袖和長褲；最好還標榜材質具抗紫外線UV特效功能；再一層一疊密密實實如在防風防菌防毒，好像寧願燜熟燜爛也不願意烤焦曬黑。要不就得塗塗抹抹，多層次防曬係數的各種防曬奶油，幾分像烤肉上架或麵包進爐，烤程中一路都得塗塗抹抹。

  可是，來海上不就是為了活動而不是來裹木乃伊或烤肉烤麵包的，至少讓眼睛保有張開並且能夠看見的自由。要看得見又要防止青光眼白內障，太陽眼鏡是唯一不二的選擇。問題是，太陽眼鏡不會只以眼眶大小設計，而是比較廣泛的罩住眼圈範圍，而且，只要陽光夠烈且日曬時間夠久，眼鏡猴就這麼成形了。

  這次是參加海上獨木舟活動，從一個島划向另個島，獨木舟貼海航行，離太陽稍遠但是離海面更近，七個多鐘頭航程中，被天上大太陽和海上無數個小太陽一路盯曬到底。划舟的成績以痠痛記錄在肌肉裡，夏日海上時光，則黑白分明的留在我們臉上。

  活動回來隔天，約了幾個朋友在餐廳一邊吃飯一邊談事情。偶然發現，鄰桌一對年輕男女，飯不好好吃，竟然悄悄轉頭好像發現甚麼有趣的，一直偷偷看向我們這桌。桌與桌有點距離，他倆又刻意壓低聲調講話，不清楚我們這桌到底甚麼吸引了他倆的注意。但行為十分明顯，他們盡量忍著但忍不住一陣陣聳顫著背。大概是發現甚麼好笑的吧，我心裡想。

  直到被我不小心撞見，那男的用兩隻食指和姆指圈成眼鏡，迅速往臉上一擺，那女的被逗弄得半身俯著桌面，兩手用力遮壓著嘴，駝著的背止不住一波波顫動。

  沒禮貌；我心裡有點不悅。

  這才意識到，他們是在取笑我臉上的眼鏡曬斑。

  跟桌上朋友悄悄說起鄰桌這對不懂事的男女，以為朋友們至少為我打抱不平，或多少站在我的立場安慰兩句。沒想到，好像好不容易一直忍到現在，朋友們互相拍打肩膀爆炸似的狂笑出聲差點沒跌到桌子底下。好久好久以後，好比花燦燦的陽光終於沉落到海平面底下，朋友們才從桌面抬起頭來，眼角噙著淚，似笑不笑的指著我的臉說：「你喔，眼鏡猴一隻。」

摘錄自《漏網新魚》2011/有鹿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