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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3/24 21:45:35瀏覽3428|回應5|推薦21 | |
大約三十歲前後航行出海在沿海漁船上當漁夫,海上陸地差異懸殊根本兩個世界,即使風平浪靜每吋甲板也始終搖晃不安。漫漫半年過渡,幾乎嘔盡肝膽。好不容易適應了海上顛簸及暈船困頓,風浪裡一步步踩住甲板終於站穩腳步的感覺,彷彿端午過後浩浩南風一舉吹散海面濕濡水氣,爭回了晴朗的天空蔚藍的海面。 海洋開門。 波浪溫暖和緩,海面反照天光一丕碧藍萬頃深沉。掙扎後睜開的眼特別明亮,面對新世界、新景觀,我的心變得幽微敏感。舷邊游過的每一條魚,一段距離外悠游噴氣的鯨豚,一再抓住我原本漂流放逐的茫然心情。 雲聚雲散,風浪起落,海面時而白浪紛擾一片蒼茫,船隻仿如陷溺於無盡綿軟的泥淖裡吋吋匍匐。這時,我常感受到海水的憤恨,也常聽見水底下無數欲求的手掌不停攀摳船腹似乎想要攀抓些什麼。風雲莫測大海善變,漁船出海作業仿若一片枯葉飄入大洋裡浮沉,海上漁撈本質免不了是攀著危險邊緣跨界索求。 然而,船隻可是造得十分滑溜、耐浪。船艏切浪,不過一陣頓顛,順勢騎上一波浪頭,戰戰兢兢當船頭攀過湧浪高點後,俯艏下斜,船艉左搖右晃,扣抓浪牆順利滑下浪峰。撿浪(選擇航路)邁浪謹慎操舵,船隻通常總能一步步跨越困厄。岸上帶下來的人為強勢,漁人從海裡得到的往往比失去更多。 一趟趟搏魚、鏢魚、拉網、拔繩,受創的漁獲將鮮紅的血液灑入水裡,舷邊團團紅霧很快流水散去。漁港、漁船、出海、返回、甲板、海面、水下,漁撈是一場陸與海、空氣和水裡,兩個世界數個空間的劇烈拉拔。每個漁人都是一艘船,徘徊在自己的生命大海,尋找不可能的安定。 一陣劇烈拉拔,終於漁人用長鉤桿勾住漁獲,將屬於水裡的寶藏吆喝著拔進船舷。離開海水後,臨斷氣前,魚隻在甲板上做最後掙扎。讓身體是爆發的鼓槌,拚命敲打出生命最後一串鼓聲,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不再是敲擊,轉為顫抖。 血水四濺,腥臊黏液沾著細碎鱗片塗抹在每一吋甲板,也沾惹在每位漁人身上。這艘漁船,多麼像是受魚血灌溉漂浮於海面的盆花,時時沾黏血氣,經常茂盛的開滿了腥臊花朵。 這世界多麼危聳、凶悍,多麼血腥、陽剛,多麼沉默又多麼狂躁。 舷內舷外處處驚奇。 這些都是岸上生活想也不曾想過的情景。 每回作業結束,當忙過漁獲冷藏、漁具收拾,這趟海(漁撈)告個段落,船長迴轉船艏,遙遙回望港嘴燈塔,邁浪躍波走水路返航。船長掌舵,那時的沿海漁船船長,大概都是年過半百的老漁人,他們從小討海,漁撈經驗超過數十年。這趟海無論豐收與否,不曉得為什麼,整個返航途中,船長往往抿著唇一臉嚴肅,一句話都不講。 是否不值得一提,或者,長久海上漁撈,他們的心早已超越了漁獵歡喜,從他們臉上,完全看不出收穫完成的任何喜悅。 走水路返航是海腳(沿海漁船船員)喘口氣的時機,這時,我習慣坐在駕駛艙右側窄隘的前後甲板通道上,背靠著引擎震顫的艙牆,面向舷外。每次,我看著舷邊湧湧白波自左眼滑過面前,又從右眼眼角攪入艉浪裡;水流不斷在船邊撞出白色浪花,滑過當下,最後,融為船艉迆邐漸遠的白沫。 有時我會轉頭讓眼光追住艉浪,似乎是想要攔截這趟航程裡被激烈撞開來的某些什麼。 確實是有些什麼從原來的桎梏裡被衝開了、撞開了,只是當下並不清楚那是什麼。 這麼深這麼寬這麼生疏的領域,每趟相異的風浪海況,面對不同的漁撈對象,時常得默然看著舷外的蒼茫黑暗感覺孤獨,每天都有不同的日出場景,一趟趟如何也想不到的波折遭遇如此劇烈起伏…… 破曉時分星點稀微,我抬頭望著曙光滲漏的寒涼穹蒼,心頭已經燃燒著朝霞火炬,我是聽見了海面日出,聽見了一把音韻低沉的提琴往復拉著船舷下低迴的漩渦。某些心情常化作旋律,在我腦子裡一再盤旋。 拉魚搏魚,拔起拔落,內心往往激動宛如一個浪頭疊過另個浪頭,又不斷地從最高點澎湃坍潰下來。聳揚與墜落,如船艏屢屢奮力攀上波峰,撐不了剎那,旋即彎腰汲汲撞落谷底。 一而再,顛揚的濤浪時時在我心底湧盪不息。 我將如何說給自己聽,關於這輩子與大海無從想像遠超過預期的這段海上漁撈機緣。或許,我該找個方式將海上這些情景,這些搏浪拔魚的經過給說出來。 於是動了想要記錄的念頭。 過去因為語言有些障礙的關係,文字倒是比較習慣的表達工具,於是,開始一邊捕魚,一邊試著寫下海上漁撈點滴。 終於寫成的第一篇文章是〈鬼頭刀〉;是篇名,也是魚名。 回想當初書寫時的構想,並不是單單為了描寫鬼頭刀這種魚,而是打算以四季為段落,每個季節描寫一種黑潮流域(台灣東部沿海)裡的代表性魚種,預期寫成一篇類似〈四季漁歌〉或〈黑潮四季〉的文章。沒想到,還寫著首段春季主要魚種鬼頭刀時,文章篇幅已超過五千多字。心裡想,太長的文章可能如冗長的航程使人疲倦。於是,打個句點,更改篇名,獨立為〈鬼頭刀〉單篇發表。 一年初始天地回暖,大海才剛剛開門的春天,這篇文章一齣戲開幕才鬧過場,沒想到,就打下句點給落了幕。 不是戲碼單調演不下去,而是因為汲深綆短寫作能力有限,一時還缺乏足夠能力來充分表達這齣深沉開闊的黑潮漁撈大戲。 多年來,雖然陸續也寫了些黑潮裡其他季節的其他魚種,以及海上漁撈生活的片斷,並於一九九六年集結出版為《討海人》這部書;但一直覺得零星散置不夠完整。 之後,以漁船為工作船,轉而從事海上鯨豚調查;接著的賞鯨活動規劃、推動,執行許多海上計畫,以及一段段遠航經歷……真像是走上了一段無暇回首的海洋梯階。之間,或許曾經停步,想要回來沿海,但形勢所趨,似乎只能一步步潦落去繼續前行。 不停走出去、航出去,直到二十多年後的今天,停下來喘口氣時,忽然覺得有必要回到過去,回到當初涉海的起點。 忽然很想再一次讓自己的背靠著引擎抖顫的艙牆,很想再一次看著匆匆流過舷邊的波濤,很想有機會重新回看自己這輩子的海腳腳蹤。 這輩子與海的關係,起自自我放逐流浪到海邊,而後登沿海漁船捕魚,接著,航行於近海,再進一步越洋遠航。並不刻意,但回頭看時,竟然一步步完全符合人類向海發展的步履,從潮間帶而沿海而近海而遠洋,一步步竟然完全符合人類海洋文化拓展模式。 儘管現在的工作離開初初下海的原點已然一段距離以外,但曾經參與且深埋心底的那場黑潮漁撈大戲,二十多年來不曾在我心底落幕。 多年來的航行,多少不同航向的不同甲板上,經常忽而就想起當年動念想要書寫的這場黑潮漁撈。 心裡有個聲音不斷提醒,一陣子就會告訴自己一次:回到沿海,回到起步的原點。 去年春天回到沿海,回到當年下海工作的漁港,為的是籌備漁業紀錄片拍攝做些行前探查。 整建翻新的漁港港渠裡行列成串,繫泊著依然老舊的一艘艘沿海漁船。 啊,多少次這裡解纜、繫纜,航進航出,港渠裡的許多艘漁船曾經搭乘,許多艘船名我還記得。 當年漁港裡進出,無論落空失望或滿載歡喜,竟然二十年歲月已經流過。 海上漂泊,光陰流水般快速通過,一趟趟拉拔,被漁繩磨得深刻的船舷都已蒼白。熟識的老船長不在船上,心裡想,老船長應該也像他的船舷般皺紋深刻髮鬢蒼白。 攀上港口防波堤遠眺外海,水色依舊墨然深邃,二十年前切擦過島嶼邊緣的黑潮海流,如今不曉得流轉到哪裡去了。這一刻,就算我站得再高,恐怕都無法看見過去的流影蹤跡。但是一低頭閉眼,我耳裡還響著當年撼動桅桿的颯颯風聲,眼裡還看見海湧伯(《討海人》中的漁人)站鏢頭憤慨持鏢鏢獵丁挽(立翅旗魚);還清楚看見隔著一艘船,阿溪伯(《討海人》中的漁人)舷邊拉起將近他身高一般長的銀劍月光(白帶魚)…… 啊,二十年前那段討海經歷,如夢如真,那段海上漁撈生活,讓我生命攀上甲板,得以開始穿梭海陸邊界,大海裡徜徉。多年海上生活,讓我這輩子腦海裡的存檔畫面,除了挺拔蓊鬱的山林,還有一片廣袤無垠的大洋,除了擁擠的人世以外,我還有一片疏闊廣浩的水漾空間。 許多年以後,我心裡明白,海島以外,自我以外,大海是寬廣的媒介,只要持續航行往外,無比浩瀚的世界隨時都有機會接觸。 無論稱為生命岔路或人生轉捩點,這座漁港,這幾艘沿海漁船和這幾位老漁人,教我走了一段有風有浪有血有淚與這海島大多數人不一樣的人生。 二十多年後終於回到漁港,回到當初向海發展的起跑點上。 摘錄自《回到沿海》 2012年2月聯合文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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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