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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9/21 21:18:10瀏覽3784|回應3|推薦18 | |
離家幾天後,回程車上夢見海。 由於海上工作,出航返航頻繁如一般上班族的出門和回家,於是,陸地、車輛、月台、碼頭、船舶,分不清陸地或大海,這兩個截然不同的空間常在我夢裡交錯混淆。 最常夢見床鋪浮成舟筏,夢見魚隻躲匿在床鋪底下,夢見過大船停在十字路口等紅綠燈,夢見在家裡窗口釣魚,夢見一群海豚結隊通過門前,夢見開著車一下進入水裡變成航船又一下開上馬路變回開車。 分不清上床或上船,分不清是房間還是船艙,我夢裡的交通工具經常水陸兩用。
夜已深,列車悄悄離站南下,城市的繁華熱鬧在夜車車窗上快速飛過,好比一閃即逝的霓虹燈影。 離站不久,車上很快進入臨睡前的沉靜狀態;就像黃昏總是讓人倦怠;雖然沒規定沒標示車上也沒設置臥鋪,但這班列車因為半夜發出,不用特別提醒也曉得,這班列車將航向睡眠。 隔著走道比鄰是一對中年夫妻,離站後分別看了五分鐘晚報沒講兩句話很快就別過臉發出不同調的鼾聲。左前座位兩位西裝褲夾克領子露出裡頭淺色襯衫的同事吧聊了一陣子業務上班累了沒多久就抱胸歪頭各自睡了。再前面幾個座位,剛開車時還咿唔兩聲的嬰孩現在已窩在勾著頭的母親懷裡乖乖沉睡。前座那對年輕情侶講不完的話撐了最久終究抵不了夜半現實終於頭靠肩頭靠頭,窗外街燈飛馳如甜蜜的星宿,他們一手摟著一手握著,好像還航行在同一個夢裡。 遠離城市燈影後,全車都放鬆了椅背,沒幾個醒著,果然是睡眠列車。還不想睡,我看著窗外,想像列車是一長串無聲的燈籠,冷颼颼漂在無邊的黑暗裡;幾分像一艘星空下夜航的郵輪。 窗外時不時晃過一盞路燈,拉了一下我的心思回來陸地現實,然後,連綿的黑夜很快的又讓我又回到海上。這時望著窗外,看著自己的臉,看著車廂裡一張張睡去的臉,都比看見窗外風景更多。 一張張沉睡在夢鄉沒有表情的臉,隨車子晃了一下,原本看著的一張臉不曉得為什麼好像已經換成了另一張臉。是飛翔還是撞浪,四周好像飄著雲朵也撞出些浪花,腳下搖晃的好像是甲板又好像是車廂;列車究竟是浮在一片土地還是航行於一片大海;已經分不清車廂下頭到底是僵固的鐵軌還是柔漾漾的浪湧。 界線好像鬆弛了,到底剛才離開的是碼頭還是月台,是離開一座城市還是告別一段熱鬧的海岸。 廣播器細細聲用各種語言不停講著將要泊靠的站名一遍又一遍直到聽不清楚。 沒想到才靠一下碼頭,很快的又要啟航離開。 這時睡意全消,我從座位站起來,看了一眼車廂裡熟睡的乘客們,一直走到車廂正中央。我停下腳步,抬頭看著車頂上方一扇安全逃生門。一截繩梯,從逃生門垂落下來直到我眼前。 攀著繩梯如在攀爬船舷,爬到車廂頂,我用手臂頂著安全鐵門想打開它,但鐵門鏽蝕斑駁,似乎卡住了;已經好久好久沒人上去頂層甲板。 費了些力氣,軋軋聲響中總算往上用力推開了這扇鐵門。 冷風立刻汩汩灌進車廂裡。我閉起眼半抬著頭,就在繩梯上用力做了幾次深呼吸,沒錯,是鹹鹹腥腥的海風,啊,多麼熟悉多麼讓人懷念但已漸漸陌生的氣息。 繩梯搖擺,我低頭看了一下踏著繩梯的腳,心頭有了猶豫,往前一步攀上車頂就能看見海,只是那裡黑漆漆一片而且冷風不斷,回頭車廂裡既明亮又溫暖。 忽然發現有位女孩就睡在繩梯下的地板上,一幅甜甜暖暖惹人憐愛的睡容。 不上不下,我心頭越是徬徨;心裡想,下去就能摟著女孩一起睡,忘了海吧,忘了那孤苦寂寥和黑暗。 恐怕是注定漂泊的命底,黑暗中有個聲音不斷提醒:不能被框住不要被綁住,你需要像海那麼寬的自由,需要不停的湧盪來讓自己保持清醒,需要一點孤寂的感覺才不會只是柴米油鹽過日子。 還是別過頭去,忘了溫暖明亮的車廂,忘了熟睡的女孩,我還是選擇上去車頂吹風看海。 原來是駕駛艙上方的頂層甲板,不晴不陰,天空飄著幾朵彩色的雲,不是夜航孤單的風景,四周有光但光度淡漠樸黃,分不清楚是一天當中哪個時段。 寒冷的海風果然遒勁不息,到處是飛起和墜落的浪花,甲板晃蕩不安,心裡充滿摔落的驚恐,想抓住最靠近的欄杆但車頂沒有任何欄杆可以攀抓,只好,緊緊抓住振飄在風裡自己的衣袂。 海面浪濤似乎混重濃稠,一波波湧得越來越慢,像是被船隻槳葉攪拌後,一大鍋的海正逐步色沉膠凝。怎麼辦,我焦急擔心,我的海正在凝結成陸塊。 白沫水花變成花絮一直固態的浮在水面上頭,細一點的是流蘇,有些是茉莉和梔子,那一片是百合,那頭還有一片白玫瑰;啊,我的海已經變成一片田地和花圃。 船隻還在航行途中,放心,十點鐘方位,遠遠那座不就是我的斷崖我的航海地標嗎,看,始終那麼滄桑那麼孤獨。 我的船踽踽北航,正要經過地標離開家鄉。 這時廣播器再度響起,聽不清楚裡頭講了甚麼,可能是又要靠港了。管他,我低頭到處找麥克風。這一刻心裡忽然有了衝動,很想對車廂裡熟睡的乘客,傾訴我的這趟航程以及我心底的這一片海。 摘錄自《漏網新魚》7月2011 有鹿文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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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