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比失去船帆的孤舟,失去葉子的孤木,就好像髮絲一根根掉落後再也沒有笑容的臉。曾讓我沾沾自喜的容顏,竟然片片枯萎,離我遠去。
陽光仍然燦燦微笑,但我的枝頭已經沒一片葉子留著,我的身上再也沒有任何綠意願意為我攔取一點溫暖的陽光,或讓我再次嚐嚐光合作用的甜頭。滋潤大地的雨水照樣灑落,但我已經是一把僅剩骨架的破傘,再也沒有一片葉子為我接一瓢止渴的水,為我撈幾滴洗臉的水。
日曬一再逼迫枯槁,每一滴雨水都在侵蝕我的軀殼,腐敗我逐漸失去抓地力的腳根。啊,同樣的日光和風雨,過去的生息,如今都轉變為腐敗的肇因。
失去滿頭嘩啦啦的葉子後,不曉得我還站著這山頭作什麼?這樣的罰站處分,不曉得還要多久。
當春風再度唱起讓人想發芽的溫柔小調,看,那淡青色的芽,滿滿嫩嫩地浮在除了我之外的每一根枝頭。當秋風蕭颯,風底的每片老葉,一曲唱過一曲,以惜別的歌聲彼此相約隔年。
不管春風或秋風,如今我都只能緊緊閉著眼,沒有芽,沒有未來,沒有約定,沒有歌聲,沒有道別。如今,不論季節,不論哪個方位吹來的風,都只能淒厲的刮著我猶如斷絃的枯幹。
這把枯琴,再也奏不出任何溫柔的曲子。
如今,沒有一片葉子妝扮我,沒有一片葉子遮掩我;每個表情,每條皺紋,每一吋傷痕,甚至每一刻心情,都這麼光溜溜的完全裸露。
回想過去費了多少勁,如何也甩不掉攀纏在身上的藤蔓,如今也多麼現實的,不再看好這樣的破敗還能撐多久;於是,一個個都放棄了對我的糾纏,毫不留情過去的攀附之緣,迫不及待的脫身離開。
「走吧,走吧,」我一再告訴自己:「時候到了。」
並不是留戀,也不堅持什麼,只因為這艘船,已經沒有一片起碼的帆,沒有一把像樣的槳。
也不再有一根鳥羽、一聲蟬響願意棲停;其實並不奢求任何一首願意靠在耳邊吟唱的曲子;只是忽然想到,曾經有過的這些往事。
我的關節僵化,我的指頭一截截斷裂,我僅剩的臂膀已經捧不住、護不了最基礎、最單薄的庇蔭。
當季節嬗替的訊息,在手牽手的枝椏間、在根纏糾結的泥土裡傳遞時,都刻意跳過我、繞過我,完全忽略我仍然站在山頭的事實。
春風裡,當你們都長了新髮,我的皮膚開始一片片粗糙的剝落。
是時候了,我以最後的指頭指著天,講不出心底的悲傷。
無論胖、瘦,無論如何背景怎樣來歷,曾經山頭站多久都一樣,如今,我們的過去都已失去意義。
我們是倒下去的一群,被淘汰的一群,經過了酷刑般的罰站、崩倒、翻滾、碰撞,如今,廢肢殘臂,體無完膚,沒死也半條命的聚在一起,半埋半浮,浸泡在海水裡漂流。
想想那多大的落差,說起來我們都曾倨傲山巔,閱歷過無數日月流轉、物換星移,松蘿、藤蔓、蕨草和苔蘚,多麼盎然的依偎攀附於我們的身上。溫潤的山嵐和雨霧籠罩下,蝶蛾、鳥雀和蟲蜥,在我們的枝椏間穿梭流連。陽光經常停在我們的肩,風吹著口哨,光點從這片葉子跳過另片葉子。月陰常牽連我們的夢,徘徊整個晚上。
以為的百年千年,回首都不過瞬間。
以為恆久不變的高拔,如今還不是躺在最低的海平面。
當綠葉一片片離開我們頭頂,當容顏一天天枯槁,當根筋無力抓著土石;崩倒,算是結束了森林一份子的責任,這輩子居高、久立,或該無怨、無悔。誰料道最後是「站越高摔越重」。
曾經呼風喚雲的枝椏,那幾乎撐起一片天的軀幹,抬頭就接近天堂的山頭,誰知道,高海拔到海平面,豎的到躺的,頂天立地到泛泛漂流。
落差太大根本無從想像,過去所有的榮耀,都已重重摔落谷底,再沖出河口,從此沒目標,沒方向,沒意義的隨浪漂流。
啊,半埋半浮,一邊是日頭的燄,一邊是海水的冷;一側曬裂了,另一側浸水糜爛。一邊漂流,一邊煎熬,一邊漸漸腐爛。
這樣無邊的漂浮,到底要問蒼天或問大海:「這可是最終的審判?」
你仰躺於最深的凹處,化身為海柔,循環你的血脈。
你容納所有的漂流,不管沉睡或茫然,生或死,無論是否完好或已遍體鱗傷,枯槁的、傷心的、怨怒的,只要願意漂流,不分高低沒有門檻,一律收容。
「來吧,攀著我清洗,攀著我療傷,在我循環的血脈裡得到安養和休息。」延展著手臂你說。
啊,原來我的漂流,一直依著你的血脈循環不曾分離。
一起漂流的同伴中,有些是山裡來的,更多更多是平地來的,無論如何你派出水液,從島嶼的高處到低處,交通車一樣,一一接引下來。
剛來到時,大部份的漂流者都還留著上個空間、上一代太多的回憶和負擔,難
免氣憤、怨慲或感慨:「怎麼會淪落到這樣的地步?」
心裡掙扎,抵抗的對象好像是你,其實是自己。
你完全明白,所以只是收容,不安慰也不解釋。
甚至,不願意繼續漂流的,你也都大方的派遣你的浪送他們上岸擱淺。或者,
上岸曝曬一陣子後,改變心意,想回來繼續漂流的,你也運用漲潮時分不厭其煩的指使善於攀岸的指頭,深入岸頭,接他們再次下來;而且沒有一點責怪的意思。
你調合海上漫漫無盡的單調,儘量讓我們睡著;長長的睡眠,有助於遺忘,有助於情緒的平緩。半埋半浮,你用和淚水一樣鹽度的體液,讓我們長時浸泡來淡薄心底的怨。
到終了,心甘情願願意完全融於你的,你便用那能安撫一切也能消融一切的體液,讓我們腐蝕、糜爛、分解,或利用我們不再有用的身體,餵養大大小小許多你懷裡的新生命。
收容、沉睡、遺忘、分解,生命最後的處置,最終的儀式,你是不悲不喜的終結者。
遇見你的時候,不曉得你已漂流多久。
也難以判斷,你這時的姿勢究竟是俯著、側著或仰著;你的姿態十分安靜,應該已經處於心甘情願不再有任何掙扎的漂流狀態。
曾經站那麼高,站那麼久,從山頭坍倒後,一路碰撞下跌,從高海拔一直跌到海平面,傷了腿、失了臂,一身襤褸破敗;儘管這樣的過去和來歷,應該都已恍若隔世;竟然未來的日子,還得大海裡漂流渡過餘生。
你到底說服了自己多久,或漂流期間經歷了什麼樣徹頭徹尾的改變,才讓你看起來這麼平心靜氣的漂流。
還有些距離,老船長瞪了你一眼,吐掉菸嘴,嘴角上揚,急急推倒油門,迴了個舵,讓船隻朝向你快速接近。
我曉得,船長高興什麼。
過去曾經遇到一棵約五、六米長的漂流木,那天搭的不是漁船,所以有機會戴蛙鏡下海觀察。
沒想到,水裡所見的光景,與水面上長久曝曬而乾燥皸裂光禿毫無生機的形象強烈對比。這棵漂流木,海水浸泡的水線以下,密密麻麻,水藻、水螅、藤壺、鵝頸藤壺;認得出名字的只是其中少數幾樣,絕大部份,牽絲牽連,一看就知道空間有限,但生機盎然疊沓。
這棵漂流木,簡直是一艘擁擠滿載的船舶。
不,其實以這棵漂流木為中心,水面底下,約百米半徑半球體範圍內,根本就是一座自然形成且漂流狀態下的海洋牧場。
漂流木下頭,像個庇護所,密聚了一群約指甲片大小的花彩小魚;外頭徘徊繞著的是一大群顏色樸素長相呆傻但齒牙貪饞的剝皮魨;參雜在這同一圈子的,還有許多種體型與魨魚差不多,但游速敏捷的?仔魚群;再外圈點,有鬼頭刀層、青魽層;最外圈是由許多種鯊魚洄繞築成的球體無形牆面。
上頭點到名的這些魚,都只是其中認得的少數幾種。
「這樣的生態,或許裡頭有些稀奇的特有種?」當時我心裡想。
但融於海後,最不重要的就是身份。
這些魚對於我的介入,他們一點也不驚慌。
倒是,那群指甲片大小的花彩小魚,不曉得什麼時候游過來一些,停在我腹下盤繞。
我游到哪,他們就跟到哪;好像把我當成是庇護他們的另一根漂流木。
我低頭用指頭逗弄他們,覺得他們受我保護,像是我懷裡很小很小的一群小孩。
漂流越久的漂流木,好像獲得獎賞,底下的生態半徑和生態豐度越是龐雜繁複。
賞罰之間,好像有一股力量試著想要翻案。
並不是要回去原來的山頭,只請你允許,我將這一生剩下的一切完全託付你的手來處理。
浸身於你,任你安排,讓死亡在你手下轉化為充滿生機的連鎖,循環於你的循環,我的漂流就不再是苦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