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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8/28 13:57:19瀏覽9415|回應6|推薦12 | |
三十歲那年在沿海漁船上當「海腳」,那段曾經低沉、猶豫,甚至掙扎的海上日子,卻是我生命歷程一次重要的轉向。 漁撈工作往往重勞力,而且動手操作為主;拉網、扯繩或持鏢獵魚;稱「海手」似乎比「海腳」恰當。但船員們海上生活的基礎,往往在於漁人的兩隻腳是否更有力的站穩甲板。風浪裡顛簸,手的動作比較是技術層面,下盤穩固則是一波一浪痕給搖出來的平衡;手是水面撩撥的浪花,腳是深埋內蓄的湧流。 嚮往、浪漫或有些自我放逐的況味,二十多年前,毅然辭掉工作出海當海腳。大海善變,討海生活不若陸地安穩,作息不定、夜半出航、搏風鬥浪,人家岸上是七分靠打拼,而漁人是無論多麼打拼,依然七分靠命運。討海攢的是天公錢,漁獲狀況驟起暴落如無可預期的海浪顛簸。 那揚動不息且無法透視的海面,所有放落海的漁網和漁鉤,都只能是向海的探問和求取,何況一葉扁舟輕浮於捉摸不定的遼闊大海。 那時,台灣沿海漁業已經走過好光景,漁獲情況一年不如一年,除了年底鏢旗魚船上可能三、五個海腳算是熱鬧,一般時候船上通常只剩老船長和一位海腳。想想,兩個人一艘船,只要其中一個不講話,這世界就變得安靜無聲。這也許是吸引我當了幾年海腳的主要原因之一。 靠港休息時,常聽到鄰船船長靠過來與我們船長聊天抱怨說:「卡早咱是千拜託、萬拜託,送了多少禮才有機會上船做海腳;如今猶原是千拜託、萬拜託,啊,這啥麼年代,竟然是咱去拜託人來咱船仔頂做海腳。」 這些老船長們年輕的時代,大約五、六十年前吧,那是個傳說開船不小心都會撞到魚的年代。當時,漁撈設備遠不如當今,但漁獲隨便也勝過如今油壓起重、自動導航、雷達、魚探、噴射引擎、強化玻璃纖維等電子、機械科技組合成的現代漁船。 當時的甲板工作要求十分嚴格;老船長們所謂的「日本精神」;才上船的海腳,算是整艘船地位、輩份最低的見習生,分擔的工作自然瑣碎、繁雜。當海上作業結束船隻泊港休息時,他們還得挑水、擔柴,為下個航次作準備。海上作業時,海腳得機伶的聽喚跑腿,幫前幫後,儘管甲板就這麼點寬,但漁事作業往往火燒般急迫,別說怠慢,反應稍微遲鈍,恐怕換來的就是一頓讓人失去做人基本尊嚴的叱罵。老船長形容當時說:「想想,才十四、五歲少年郎,終日驚驚惶惶,一張臉又經常吐到青筍筍,暈船已經讓人不想活了,工作猶原不得減免。海上工作比的是能力,不可能有同情這回事;如同大海對待航行在她懷裡的船隻,只會是搖晃考驗,沒有同情。少年海腳天天被挑剔、受責罵,風和湧仍然毫不留情地撼搖海腳瘦弱的腳。啊,內煎外熬的,好長一段日子過去,自己挑的水和煮的飯,竟然一口也沒吃過。」 如今,魚類資源快速枯竭,沿海漁業沒落,成本考慮,船主們開始大量引進外籍漁工取代過去的海腳。多麼幸運,我是在沿海漁業尾聲中恰好來得及參與了那麼一段,像是剛好趕上夕陽看見最後的晚霞。那年我到船上當海腳,也不是誰拜託誰,船長恰好欠「腳手」,我是自投羅網似的自己走來船邊。記得那時船長用懷疑的眼光上下打量了我好一陣子,最後不客氣地跟我說:「走不識路啊?」問我是不是瞎了眼走錯路? 討海工作以後,因為小城小鎮,街上遭遇同學、朋友、親戚的機率還真不小。每次上街不期而遇,難免兩句問候 --- 近來好嗎?哪裡高就? 初時,我還爽直回答:「做人海腳啦。」 困擾的是,要嘛沒人知道「海腳」到底是什麼,更麻煩的是,當我進一步說明海腳工作內容後,他們的回應竟然是,倒退兩步,一臉愀然,眉頭皺得仿如風暴襲擾的海面。照例,他們會質疑地問了一堆問題,若問題只是對海腳這職業好奇,可能我還樂於說說漁撈點滴及海上見聞。但通常最後,他們表情從愀然轉而悲憫,輕拍我的肩,無比尷尬非常不自然但假裝溫柔的語調說:「需不需要幫忙 … 找個像樣的 …」 喂,喂,海上工作確實辛苦和不穩,但尊嚴還是有的,怎麼會認為做海腳是「淪落到這款地步」。於是,那些年就儘量少出門,不得已給撞見了,趕快敷衍兩句轉個話題,心裡不斷提醒自己,千萬別提到「討」或「海」或「漁」或「腳」,這幾個可能自找麻煩的關鍵字。 當海腳那些年,船上氛圍已經不像老船長們過去那樣從匍匐而站立的艱辛,這時代的海腳,聽命於船長「兜腳兜手」:掌舵、繫纜、提水、掘冰、拉網拉繩、處理漁獲等等 … 端看每日漁撈狀況。老漁人性子急,漁撈操作關鍵若動作慢或不小心犯錯,仍然免不了老船長一頓幹譙;總是爐子裡火花、海面浪花,一時而已了解就好。 儘管如此,漁船工作仍不脫重勞力性質,魚群不會因漁人體力耗盡就不來上網就鉤,而且我們傳統漁撈習慣,不將船腹下最後一尾魚給打上來不輕易收手返航。漁撈作業不會有按時上、下班這回事。 半夜電話鈴響,船長那頭像是恐怕吵擾了夜的寧靜,清冷無比低調的只說了兩個字:「來去。」 恰似午夜喟嘆;兩個字,卻是海腳一天工作的開始。 掛上電話,立即翻身而起一點不能遲疑;這一刻,大概在凌晨一點到兩點之間;無論多麼冷冽的冬寒,或經常飄雨的春梅,老船長不耐煩等在船上的神情不斷地在我腦海裡一再催促。 隨便抹把臉漱個口,無論動作多快,老船長一定已經開了船燈、啟動了引擎,坐在駕駛艙早已等、等、等,夜半空寂漁港裡不曉得等了多久。 所以,前一晚無論多重要、多熱鬧、多麼捨不得的約會,八點鐘現代人所謂的「黯頭仔」一過,無法顧慮到是否失禮、得罪或無情,說什麼也得無比決絕地起身告辭。 「明吶透早得出海,先告辭。」 場子若恰好是你兄我弟那種鬧熱聚會,難免聽到幾句風涼。也只好面對啊;曉得若是貪兩杯或拖拉得晚一點,幾個鐘頭後,漆黑搖晃的海上,將一點一滴加倍給要了回去。 熱鬧場面,當轉身離去剎那,心頭往往瞬間劃過一絲蒼涼和孤單。 多少次夜裡,船尾鼓浪離岸一頭衝進茫然夜暗裡;如在背棄繁華;多少次下了網、下了鉤,我坐在甲板角落面對浮在遙遠城市上方,始終眨眼的橘色燈火懷疑自己。 也有好處,對於不喜歡的應酬,就有了充份的理由婉拒。幾次缺席,自然就被當成下次聚會的拒絕往來戶。早睡早起、海上吸收新鮮空氣、又勞動強身,都是說來安慰自己而已。 若漁獲不好,十天、半個月沒有收入是常態。那時代的海腳收入已經不足以維生;我還是告訴自己,不跟人家比收入、不出國旅遊、不買汽車、不買冷氣、不應酬、不 … 將生活需求低落到幾近沒有額外的欲望。 父親嘆口氣:「噯,」跟我說:「若真的對海感興趣,那就買艘船當船頭家,偶爾出去走走,不欠你自己親自落海 … 」 「海腳」是我生命裡的一把刀,那麼決絕地切斷了我留在岸上的正常步伐。 我在睹氣嗎,我在對抗或掙扎什麼? 面對風浪,面對黑暗,面對辛勞,面對人世常情,這些,我都願意承擔適應,當做是生命考驗,但那年我已經是三十中年,即使對人世有何怨慲,此去一步錯可能就一輩子進退失據。 我到底在堅持什麼? 出航如同剪裁,常感覺到偌大一片藍布帛,艉浪不斷地碾過、剪過,留下海與岸現實且殘酷地張裂;此後愈行愈遠,回頭的機會似乎越來越渺茫。有時,又覺得自己踩在甲板上的腳愈來愈穩固,每趟出航都如同針梭、如同拉鍊,一次次都在綴補、縫合。 知覺內心說不出來但持續了一輩子的嘶吼跟吶喊有了改變、心裡某個角落繼續融化,生命裡似乎與生俱來或後天鬱累的一些莫名罅隙,意外的竟在一趟趟顛簸、一趟趟淋漓汗水中獲得填弭和救贖。 止靜的、湧動的,流轉的,躁與寂之間,我似乎等到、得到了之間平衡和緩的節奏。 慢慢看懂了舷邊亂中有韻流淌不息的浪濤,漸漸合著了呼吸或血脈律動,那甚少出現的清明跟安靜,時常隨著暉光浮在我的舷邊。 隱約,但我已經曉得,海腳生涯切斷了我許多岸上正常的機會,同時,卻也讓我連結了另一片超乎想像的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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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