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魚群抖波顫起海面，薄翅開展，貼海四散滑翔，海面紛紛匆匆，如黃昏時刻原野上漫飛的小昆蟲。

  又是飛魚季節。

  不管南方小島達悟人的飛魚祭是否熾燎火荼地進行著，畢竟同個海流，同一面海，飛魚並未遺漏東海岸阿美族村落。

  夕陽薄暮，東海岸阿美族男人興致勃勃地紛紛將小膠筏推下浪頭，晚霞映照出男人黧黑、粗獷、極負自信的奕奕神采。在台灣沿岸漁撈日漸式微的今天，飛魚帶給了阿美族男人豐年祭才有的光彩。

  職業漁船很少下海抓飛魚，他們說：「無采工。」除了漁汛初期頭班靠岸的飛魚能夠賣得好價錢，再過來，魚價如陡降的坡梯一路滑落到漁季結束。出海打漁的男人，漁獲是他們無價的勳章，一年到頭能夠如願讓他們滿載豐收的機會，大概只剩下飛魚季節而已。

  月輪自海面昇舉，銀光粼粼煥燦，星光隱退淡入，漸漸稀微，點點漁火熱鬧浮散在銀潔海面。天地宛如倒置，閃燦星辰全落在海面湧動。

  飛魚網淺淺浮在海面，網頭兩端各繫了一盞漁燈，彷若村子裏的男人全都下海來了，燈火密密湧湧，簡直如海上鬧市夜街。

  同個海流，同一面海，一樣的月光和飛魚，為何黑潮上游蘭嶼達悟人捕得的是飛魚祭的尊嚴，這裏捕撈的卻是打漁男人欲想填補的起碼自尊。大家都明白，再怎麼拼勢豐收，飛魚漁獲也值不了幾分錢，倒是全家大小都得賠上去忙著刨魚鱗、剖魚及曬魚乾。

  「魚少了還好，要不然整天剖魚剖到半夜，累到夫妻時常吵架。」一位年輕妻子細聲偷偷說。

  這類話在飛魚季只能細聲說，難得打漁男人在飛魚季內心裏得到的充實感覺，像膨脹的氣球，禁不起任何針尖話語。別看港堤邊一簍簍抬上岸的光鮮飛魚，那可是沿海打漁男人一年一度的驕傲和尊嚴。

  那天夜航，到了漁場後，將一只水下燈垂入海面，才一、兩分鐘，舷邊就熱鬧的游聚了一群飛魚。牠們翅翼斜展抖擻，圍住水下燈停止游進，從船上看下去牠們不像是魚，倒像是一群被燈光懾怔住的大型蜻蜓。後斜抖顫的雙翼，使牠們看起來像是在吮吸燈光能量。

  又一、兩分鐘過去，吸飽了燈光後，牠們便渾身是勁，瘋狂神經質地衝撞起來，光暈水影下，牠們化成一線線撇閃的影子，舷牆上乒乒砰砰一陣機關槍掃射的中彈聲，有些莽撞的飛魚落在甲板上顫動。

  外圍的飛魚又大批補進來光暈裡抖翼覓光，稍稍一陣後，又暴走散去。

  燈光彷彿是飛魚們的亢奮藥引。

  我俯下舷邊，手臂伸進水裏，燈泡邊還在充電靜止的飛魚，竟然允許我用指頭，如愛撫寵物般輕輕順撫牠的頭。

  白日行船，船尖破浪如在耕犁海洋，如田地犁頭邊驚飛的蚱蜢，飛魚，從船頭四散驚起。

  牠們的下尾鰭比上尾鰭稍長，起飛剎那，尾柄急遽顫抖得模糊了形影，突出的下尾鰭像一根電動搖槳，快捷地點撥水面，海面暈出一圈圈牠尾鰭點漾出的漣漪。漣漪圈圈相疊相扣，隨著牠漸去的形影，排成一長條尖椎形波紋。

  窸窣碎水聲中，牠平展長翅，凌空滑翔遠去。

  從水面踏點到縱身飛起，全是剎那間的事，是唐突踏點在心裏，反射反應一聲驚呼乍出喉頭時，都只來得及追趕上牠們漸去的滑翔。

  飛魚一般被叫作「飛烏」，「飛烏季」有兩期，初期靠岸的被叫做「粗烏」，體長約三十公分，擅長遠距離滑翔，飛起的形體姿態不輸一隻貼海翱翔的鷗鳥。第二期靠岸的叫「青頭烏」和｢大頭烏｣，體長小一半，飛行時常俐落轉彎，當一整群驚狂飛起時，宛如水面炸彈開花。我想，若是在海面撐一張捕鳥的飛網，應該也能攔捕到牠們。

  當這兩種飛魚在海面熱鬧紛紛時，飛烏期已然漸近尾聲，男人天剛亮就已將一簍簍飛魚搬回岸頭，整簍魚用喊的出價就賣仍然乏人問津，怎麼辦？

  怎麼辦？魚乾披了滿厝間，蒼蠅嚶嚶飛，又是梅雨節氣兩天曬三天藏，稍稍疏忽，腥鮮轉化為腐味，蒼蠅下蛋一批批，盡往魚體縫隙裡鑽，就得用米酒一片片的洗。

  剖魚得刀法俐落，魚背上一刀切入，先停在腔骨，再斜起刀面刀尖，叮叮咚咚順著刀勢拉下來，一根根割斷腔骨。那叮叮咚咚不是真有聲音，只是操刀的手感。翻身剁掉魚翅，飛魚便平展身體不再飛翔。

  一簍飛魚，便是快刀手也得剖上半個白天，剖魚要時間，曬魚要工夫，賣魚要耐心又得顧尊嚴，一簍簍飛魚怎麼辦。

  一到黃昏，男人便又活轉過來，一個個像覓光飽滿亢奮不已的飛魚，也不多說什麼，推船就要下海翱翔。

  海上茫茫，飛魚將海面熱鬧得近似嘈雜，那天傍晚，我們在海上尋鯨正要返航，無線話機傳來飛魚船通報：看見「大海翁」，噴水一丈高，三艘船不夠長。我們船長問明了方位，算算有十二浬遠，航程超過一個鐘頭，但還是決定轉航追蹤大海翁去。

  飛魚一路熱鬧相伴，離岸越來越遠。一種俗稱「深水烏」的飛魚被船頭掘起，牠有著黃色黑邊如彩蝶樣的美麗翅翼；也飛起一群蜜蜂大小的小飛魚，像一群飛灰蚊蚋飄在海面；牠們紛飛散去各奔西東，落水後將如何相聚重逢？

  牠們飛起是無奈憋氣，抑或暢懷享受水面上的空氣？牠們飛起空中是竄逃？是遊戲？是苦？是樂？飛過蘭嶼飛到台灣沿岸牠們又失落了什麼？

  牠們到底為了什麼飛在海面？這一連串沒有答案的問題相伴我們漫長的尋鯨水路。飛魚船亮起的漁燈遠遠在望，人們又為了什麼下海翱遊？

  「海翁在哪裡？」天色已昏，四處尋不著海翁，倒是飛魚熱情相伴相隨。

  回到岸上，天色已黑，港邊仍有女人還蹲踞著刨鱗剖魚，男人們都已興致勃勃推船去海上瘋狂追逐。

                                摘錄自《來自深海》(最新版)  2012年4月 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