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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煙之二:紅色年代的虛假與真實
2014/03/03 22:52:33瀏覽1326|回應2|推薦18

人世間,有多少真實,多少虛假?但至少,我們會覺得,一顆童心會有幾分是真實的。不過,這也要看這個孩子生在什麼年代、生在哪裡,因為在中國的那個紅色年代,真實并不屬於單純的孩子。聽父母說,在我們大院中有一個頑皮的小男孩,有一天,他拿著木頭玩具槍玩耍,無意間,他朝著太陽練瞄準,砰!砰!,於是,他的父母竟因他天真的舉動而被打成了反革命,罪名是:「對紅太陽懷著深仇大恨,指使兒子朝著毛主席開槍!」。

當時,紅太陽就等同於毛澤東。在那個特殊的年代,不知有多少人因冒犯太陽而冠上莫須有的罪名。到底什麼是真實,什麽是虛假,在那個製造冤獄的年代,誰能說得清呢?

一、假似真時真也假,真似假時假也真

那是一個積非成是年代,人們冤獄看多了,謊話說多了,心中早已麻痹,連孩子都活在虛謊裡。從幼稚园開始,我們就學習一種虛謊的禮儀。每天清早7點多鐘,我就會從睡夢中聽到媽媽催促的聲音:小帆,你快起來,你的小朋友們都開始早請示了!醒一醒啊!。朦朧中,我聽見一群孩子們已在背誦請示詞:「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祝毛主席他老人家身體健康,永遠健康!

那個年代,幾乎每個清晨、每個單位、每個人都得在毛澤東的掛像前說一些類似的套話,那詞句與古代臣子朝見皇帝一樣,只是不用下跪,而是手持毛主席語錄,向上揚一揚,以表示對他老人家的忠心。雖然我們這些孩子并不理解這些政治術語,但我們個個被教導,讓你做什麽,你就做,不問為什麽。不過,你私下聽到什麽,不亂說;看到什麽,不言語,因為禍從口出。童言,可以讓父母被打成反革命;不經意的話,會被人告發,或被拉到台上批鬥,或被活活打死。反正在那個年代,說真話絕不是一件好事!

那個時代,真真假假已分不清,是非對錯也無人過問,反正跟著上面走就沒錯兒。在我上小學時,學校已不太像學校,課本常常缺貨,一學期上了一半,書才印出來。很多時候,老師就用《毛主席語錄》作為課本,我們從「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一直讀到《老三篇》,雖然我并不明白所讀的,但我卻因此認了不少的字。那時,我們幾乎沒有課外讀物,除了「八個樣板戲」以外,其餘的文學作品全被打成「毒草」。

 什麽是毒草,誰說得清?上面說那個東西有毒,誰敢反問一句?不過這八個樣板戲倒是我在童年時代唯一感到有趣的書,只是它并不真實,裡面都是高、大、全一類的英雄,嘴裡唱高調,心裡沒情感,無妻無子,不食人間煙火,只會幹革命,是一個個徹頭徹尾的怪物。那時,我們所看到的一切不是怪物,就是虛假。

學校早已不教孩子唸書,卻提倡什麽「開門辦學」,就是讓學齡的孩子三分之一的時間都不在課堂,而是浪費在工廠、農村,去接受工人、農民的「再教育」。說穿了,不過是把學齡的孩子當作不要錢的童工,讓沒有多少文化的工人、農民成為孩子們的「老師」,教孩子做工。當時,知識份子已定為 臭老九,是被改造的對像。大老粗教導讀書人,已是見怪不怪的尋常事,而我們這些「紅色」的小學生當了童工,還得學會唱讚歌,學寫文章歌頌這種浪費時間的政策。

每次,當老師佈置這樣的作文,我都不知道如何去虛構心裡根本沒有的情感,就找到幾本模範作文集,從中抄襲一些歌頌接受再教育的段落,再用想像力虛構一些情節,配上華麗的辭藻,添油加醋一番。沒想到,我這種抄襲之作卻常常引來一片讚許。我發現,寫作并不需要自己創作,只需要加強抄襲的技巧;文章也不需要流露內心的真情,只需要製造美麗的虛情假意。

父母看到我喜歡寫作,就再三囑咐我: 你寫什麽都行,就是不要寫自己內心的真情,因為白紙黑字,你的字句會成為罪證,你想賴都賴不掉!可是,我從小就沒有什麽朋友,文字是我傾訴的工具,我就常將心思傾注在日記裡,因此給我帶來不少的麻煩。

在我十二歲那年的一天,我心裡實在悶得發慌,就寫了一首抒情詩來發泄自己對現實的不滿。詩中,我描述自己落入了一個黑沉沉的深淵,我等待著,渴盼著,心裡非常沮喪。突然,我看見一雙有力的大手,聽見一個很有磁性的聲音: 把手伸給我,讓我帶你走出這孤獨和迷惘。”…。在那首詩中,我只是抒發了內心的苦悶和渴望,毫無政治色彩,卻被同學抄去,並交給了老師。

霎時間,這首小詩就漾起悍然大波,有的老師說寫得好,有真情實意!有的老師說這是一首反動詩,應該全校通報批判。幸好母親人緣好,找關係疏通了一下,我才逃過一劫。從此,我被禁止寫日記,除非每一篇都讓父母檢查。我想,如果私人日記不能記載自己內心的真情,就失去存在的價值。從那時起,我停止寫日記,直到成年以後。

我常常問自己:是不是真實的情感都只能藏在心裡?是不是許多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呢?如果真情無法與人傾吐,也不能私下書寫,那麼,人為什麽被賦予情感以及表達情感的能力呢?其實,在那個時代還有一個比無法吐真情更大的悲哀,就是:不說假話,辦不了大事。這不僅是政治家們官運亨通的秘訣,也成了小學生的通病。

記得上一年級的一天,老師讓我們填寫自己的家庭出生,就是父母是做什麼的。這本是一個簡單的問題,但在那個說謊的年代,我們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我們面面相覷,彼此詢問:「什麼出生最紅呢?」我們誰也不想填錯而成為眾矢之的。「貧農」有一個同學回答得十分肯定,可是,我們都生長在武漢市,父母怎麼會是貧農呢?

但最後,我們還是選擇異口同聲:「我們都出生貧農!」老師聽著學生們的謊言,臉上沒有半點驚訝,只是順著謊話說下去:「既然你們都出生貧苦,就不要忘記毛主席、共產黨的恩情!」那個年代,人人都說假話,面對一群孩子公開撒謊,老師也只好順水推舟了。

但是,人種的是什麼,收的也是什麼。雖然現在,紅色恐怖已不複存在,但為什麽弄虛作假的風氣卻盛行在中國大地呢?似乎法律攔不住,強權壓不垮,它已如洪水氾濫,如火山爆發。此刻,當我們憤怒聲討社會上每個缺德的謊言時,我們是不是也該面對昔日撒的種子呢?

二、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那是一個荒誕無稽的年代,人們不僅不能說真話,也要學會壓抑天然的情感,即使離別,也不可感時花賤淚,恨別鳥驚心,否則會毀掉自己的錦繡前程。

在我七歲那年的某一天,母親一回到家,就倒在床上,抱頭痛哭,嘴裡不停地說:「我可憐的孩子!」我和哥哥見狀,嚇得呆呆地看著母親。原來,母親被領導找去談話,讓她做好心理準備,要她響應黨的號召,去農村「插隊落戶」。也就是說,她要帶著我們遷往農村,去接受黨給她的光榮任務,而且我們的城市戶口也可能因此被取消。

母親聽到這樣形同流放的消息,怎不覺得晴天霹靂呢?此時,父親仍不在家,她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遇到這樣的事,不管她心裡怎麼想,外面還得擺出一副高興的樣子,嘴裡還得說一些冠冕堂皇的話:「我要一顆紅心,響應黨的號召」等等。所以,她的哭泣也只能侷限在家裡。

不過,母親的活動能力非常強,也善於經營關係網。經過她一番折騰,她那插隊落戶的厄運改為下鄉巡迴醫療,流放農村的無期徒刑縮短為一年的走鄉穿巷,揹着藥箱為農民看病。 其實,在母親工作的大醫院中,人才濟濟,也人滿為患,醫院送一些醫護人員和藥品到缺醫少藥的鄉村去,是一件有益于社會的善事,但政府卻用強迫的手段,把善事變成一場近乎搶劫的政治運動,搞得人人自危,妻離子散,而且還迫使被劫的人強顏歡笑,大唱讚歌。

送母親走的那一天,醫院大門口人山人海,鞭炮齊響,鑼鼓喧天,一條鮮紅的橫幅熱烈歡送巡迴理療隊掛在醫院的大鐵門上,這熱鬧非常的場景卻掩蓋不了我們送別時心中的悲情,我混在道別的人群中,勉強應付著母親同事們的問候,但我避免與母親說話,因為我擔心控制不住自己悲傷的情緒。

那一天,我只感覺心上彷彿架了一把尖刀,每動一下,就會感受到刻骨銘心的疼痛。我的心,滴著血,我的臉,卻擠出一副笑容。那是一個難忘、難熬的一天,我眼睜睜地看著母親和其他隊員們帶著行李,爬上貨車,卻不能撲在母親的懷裡大哭一場。

一個七歲的孩子,將與母親分別一年,卻不能在臨別時流露真情,我的心在問:這到底是什麽樣的世界?做人為什麽要這麼累?這麼難?我站在哥哥的身後,試著在貨車中搜尋母親的身影,但我沒有看到她。後來,我聽說,母親當時看到我強顏歡笑的樣子,心如刀割,臨別的那一刻,她不敢看我,就躲在車中一個角落裡,極力控制自己的感情。

當車子開動時,母親意識到,她將與我們分離漫長的一年,心中的悲情如洪水沖破堤壩,奔瀉而出,她禁不住放聲大哭,一直哭到目的地。因為她那次的感情失控,就被指為小資產階級思想濃厚的人。那時,一但被貼上這樣標籤的人,不僅不能入黨,更不能晋升。其實,她工作一向努力,人緣也好,但她在政治上就是無法成為被培養的對象。我想,這大概是因為她在那樣的環境中無法表現出革命的高尚情操吧?

媽媽哭著走了,哥哥帶著我回到空蕩蕩的家去收拾衣服。當時,父親仍不在家,我們除了去投奔外祖母,幾乎沒有其他的選擇。收拾行李時,哥哥發現母親臨走前寫給我們的一封信,他一邊讀,一邊抹著淚,那是一封淒情綿綿的書信,字字充滿了母親的別離傷情,我卻沒有哭,心裡只感覺好累,我感覺自己好像是浮在河上的一隻孤葉,已感受不到秋天的悲涼,又彷彿是一隻離群的孤雁,在灰暗的天空中獨自哀鳴,誰會去傾聽?那是一個難忘、難熬的一年,我當時只有七歲,但我的心卻好像十分蒼老!

那一年,外婆成了我們生活起居的唯一依靠。她是一個嬌小的小腳女人,曾是鄉村富豪家中的一位小姐,一直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她不識字,只讀一點《三字經》、《女兒經》什麽的,她的人生觀是:女子無才便是德。她生活的目標是:嫁入一個門當戶對的好人家,生兒育女,傳宗接代。婚後,她生了五個兒子,我的母親是她的獨生女。

新中國成立以後,外祖母一家在土改時就被沒收了所有的田產,她的母親也被逼上吊自殺。外祖母隨外祖父拖兒帶女逃到武漢。從此,這個可憐的小腳女人就擔起了所有的家務事。當我和哥哥投奔外祖母時,幾個舅舅仍單身在家,一個個像少爺一樣,不幫忙做飯,也不做任何家事。

可憐的外祖母整天吃力地挪動著小腳,在廚房裡面忙出忙進。有時,她坐下來休息,我就拿著小板凳,坐在她的身邊,幫她捶捶腿。我討好的舉動只能帶來她短暫瞬間的笑容,她總是歎氣:「唉!可惜你是女孩子,也可惜你是外孫,是外姓人,我疼你也是白疼了!」

每次,我與表哥發生口角時,她都會提醒我:「你是客位,對主人怎麼不知道尊敬呢?」其實,表哥並沒有與外祖母住在一起,不同的是,他是長房長孫,是外祖母的心肝寶貝,而我雖然住在外祖母家,但在她的心中,我卻永遠是個外人。

那一年,我感覺自己好像是一只孤獨的小鴨,漂泊在寒夜裡的湖水中。每天,我獨自上學、放學,因為外祖母家離我的小學很遠,我就沒有同學相伴了。那是一個孤獨的一年。我除了做功課,其餘的時間都獨自玩耍,常常在大腦中編織著各種虛幻的故事,那裡似乎可以出現一絲虛無縹緲的真情,似乎也有一種空泛的自由,我也似乎在這種虛幻中找到片刻的慰藉。

那個孤獨的一年,我并非都在孤單和寒冷之中,我也曾在那個特別孤獨的世界中感受到一絲人間的溫情。母親走後,我就遇到的一個難題:我不會梳辮子!我曾經試過,但每次都被媽媽埋怨一番,就覺得,梳辮子是一件又大又難的事,就乾脆放棄。但母親不在的那一年,我總不能每天蓬頭垢面吧?

母親走後的第一個清晨,我提早來到學校,帶著一把梳子,等在教研室門外,想找我的班主任彭老師為我梳辮子。她是一位中年女士,待人十分和藹,雖然我有點怕她,但我不得不解決這個難題。當我看到她迎面走來,就怯怯地走上前去:老師,你可以為我梳辮子嗎?

當然!你可以天天來找我!她的眼中流露出一絲憐憫,她的手非常輕柔,給我梳頭髮時,我能感受到她的觸摸充滿了愛和憐惜。多少次,我坐在凳子上,她的觸摸常常讓我的鼻子感到酸酸的,淚珠兒時常在眼眶中打轉轉。就這樣,我每天在她愛的撫摸中整整享受了一年。

有人說,十年動亂泯滅了人心中的真情,人們只講革命道理,不講溫情。但我卻從人細微的愛的舉動中體會到愛的溫馨。我想,任何時候,真情都會藏在一些有良知的人心,政策剿不滅,強權壓不倒,因為那是一種來自天上的柔和力量,似乎可遇不可求,但也不用刻意尋找,只需靜靜等待,切切盼望。我想,愛,是一種超自然的力量。

那一年,我還感受到另外一處特別的關愛,就是來自我的外祖父。盡管他有許多孫子,但他似乎不喜愛孩子,人們都稱他為怪老頭,他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一張《參考消息》從正面看到反面,對外界也毫無興趣。但不知怎麼,外祖父就是特別喜歡我。那一年,我竟然與他建立了親密的關係。

每天,他會踱步走出他的房間,向我眨著眼,或揮揮手,把我叫到他的房間。他會咕嚕一聲鑽到床下,找出他的餅乾筒,給我幾塊點心。在那個年代,點心是一種難得的奢侈品。不僅如此,外祖父還常常站在父親的位置保護我,不許我的哥哥欺負我;他還教我學英文,在沒有課本的情況下,我不僅學會了幾句英文,也學會了國際音標。我至今仍不明白,外祖父也出生在一個鄉村富豪之家,他怎麼會說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語呢?

四、似夢似真,霧裡看花

對外祖父的身世之謎,我卻未打破沙鍋問到底,因為在那個年代,這是一個天大的秘密,沒人會說真話,哪怕是對自己的配偶和兒女,誰都害怕因出生而被牽連。

按理說,在外祖父的那個年代,農村的富家大少爺只可能學習如何管理田莊,不太可能去學英文。偶爾,我聽母親說,外祖父從小是被一位美國傳教士帶大,所以他會說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語,而且發音非常純正。在新中國成立後,外祖父因這個天份而一直在廣州擔任商務翻譯。

我覺得好奇的是,一個富家少爺怎麼會與美國傳教士湊在一塊呢?我曾經追問過母親,但她每次回答都含含糊糊。據說,外祖父的哥哥是一位虔誠的基督徒,大概與那個美國宣教士有關吧?即使在紅色的年代中,外祖父的哥哥仍每天像但以理那樣跪下來禱告,只是他沒有像但以理那麼幸運。

新中國成立後,雖然他們全家已經逃到城裡,但土改的時候,家鄉的民兵追到城裡,將外祖父的哥哥抓回鄉下槍斃了,罪名是:地主大惡霸。我不清楚,他的死到底是因為他的出生,還是因為他堅定不移的信仰?也許,兩者都有吧!

有時,我在想,在我母親的家族中,我是第一個信主的,後來,我的母親也因來美國探親而接受了耶穌。這是不是因神垂聽了我那位老爺爺的禱告呢?祂揀選我,是不是因著他的忠心而讓我成為這個家族的祝福呢?雖然這是一個解不開的謎,似夢似真,彷彿霧裡看花。但我相信,我一生的祝福一定也源於這位虔誠的祖父吧!

今天清晨,我又坐在後院,看著湖面上飄過的一層薄薄的霧團,往事飄過,又如雲霧一般。紅色的年代中,有虛謊,也有真實,有薄情,也有愛意。并不是無情的歲月中都是無情,也不是虛假的人群中都只是假意。我想,有人的地方,就有從神來的愛,有真情的地方,就會有從神來的溫馨。

其實,我并不後悔生在那個年代,因為特殊的年代會讓人生不至於平淡無奇。每一個艱難,都有每一首動人的歌,也許氣勢磅礴,也許氣吞山河,也許淒涼悲哀,也許婉轉動聽,反正,我不會因人生的平淡而失去生活的興致,不會因日子的無聊而失去抒寫的話題。

今晨,當我端著一杯清淡的綠茶,品味這人生每一絲情趣,提筆繼續抒寫這如煙的往事。

往事,繼續如煙雲,浮動在腦際,飄蕩在碧綠的小湖

(待續)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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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慧~
等級: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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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讀後
2014/03/21 18:20

只能說  歷史  的悲哀  讓人不敢多言

看來你心情  很悲哀   

已經都過往  要開心點   

祝福  吉祥 如意



以虹
2014/03/04 21:31

(kilycho111@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