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迎孫輩降臨


幾番波折,我和家人終於安穩住進新居,平生第一棟自己的房子.
推開落地門,我站在三樓的陽台上,雙手扶著花架鐵欄杆,深吸一口氣向前望.隔著前方一塊旱稻田空地,左側是北新路和寶橋路的丁字路口,人來車往.

我的正右手邊,是三樓鄰居的隔牆,擋住了我向右看的視線.隔鄰是另外的八戶人家,他們的門牌是北新路二段2號及4號.2號四戶住家的大門,正對著土地公廟,房子的邊牆貼著寶橋路的小巷.隔著巷子另一邊,有戶大的農家.它的屋前有個很大的水塘,水塘的對面,隔著巷子,是一排四層公寓,早幾年建的舊房子.
新新公寓的三排新房子,前後並列著,建在水塘和北新路之間,水塘橫在一農舍前. 新新公寓另有一排貼著北新路,一樓是些店面,總共有六七十戶住家.

面對這樣的一道風景,我腦子裡浮出另一幅畫面.

這個名為七張的地方,在舊時是何等模樣?是否像二十年前,我住了三四年的雲林鄉下,片片的稻田,方方的水塘,潺潺的溪水,點點的農舎.
聽鄰居友人說,兩百年前,福建泉州人來我們住的附近開墾.初時,有七個人合股,每人各有犁一張,每張犁分得五甲地,故名七張.以此類推,此前我們住過建國路和十二張路,及中華路的一帶就是十二張;過了耕莘醫院,再往裡去,靠新店溪附近是十四張;而在新店溪往北,和景美溪交會處,大坪林的那一帶,就是二十張.

滄海桑田,以前的景色早已盪然不存,往後的變化更不可預料.然而,無論如何,今時今日,這裡就是我的家園,是我人生的另一個新起點.
就在歡喜入住新居的同時,景平報來更大喜訊,她已再次懷孕了.
虎視眈眈的1974,正孕育著一股不凡的氣勢.
半年多來,為購買新居及親人健康,歷經峰迴路轉,磕磕絆絆,有驚有險,可歎人世間不如意,十之八九,幸能逐一安然渡過,實在要謝天謝地,感恩惜福.

鳯凰花開,又是畢業時節.初懷身孕的景平,除上班上學和家事,還忙著與班上同學辦畢業展,顯示四年學習的成果,她真不愧是個全能的媽媽.
六月中下旬,嘉義的深山中,一列登山小火車,拖着一股長長的濃煙,緩緩攀旋在鬱鬱蔥蔥的叢林裡,偶爾嗚一声長鳴,伴着一群人的歌聲.歌聲來自一群藝專美工新科畢業生,我和景平也在這群年輕人中,一起高唱那魯灣,脚蹬了兩下,碰碰兩聲,接着唱：
那魯灣～咿喲,那魯灣～
高高的山有我的愛/熊熊的火是我的情/天上的心是愛人的心/我要去追尋…
景平這班朋友,經過四年的薰陶,如今完成學業,準備出發去實現美的事業.我有幸被他們接納為班友,跟着他們的畢業旅行,一道登山去追尋,穿過雲海,瞻仰神木,共賞日出,迎接光明的未來.大家一路高唱,同道去追尋,矢志要把美夢成真,這是何等的豪邁啊！

這群美的追尋者之中,何廷造是他們的班長,他是個客家子弟,已服過兵役,也是班上最年長者,見多識廣,帶領得有聲有色,以後的事業也頗有成就,當班長實至名歸.
帥哥劉寧生,性格放浪不拘,得其父名畫家劉奇偉的真傳,他後來獨自單帆横渡太平洋,果然是個傳奇人物.
景平有多位摯友,小妹尤崇寧,班上最早出國留美;兩位高頭大馬美女,錢鎮雲及方龍珠,各有崎嶇路,以後遠走他鄉,也都創出自己的一片天.

陳曆莉則是景平最可貴的同窗摰友,倆人情同姊妹.Lily非常喜歡小媛,自認是小媛的乾媽,連景平肚子裡的寶寶,也一起認了,可見其熱誠,

大剌剌的性格.Lily出自將門世家,她的父親陳鳴錚,官拜海軍少將,當時身負十大建設之一,台中港建港的重任.陳將軍海軍科班出身,畢業後即服役中山艦,一艘曾在廣州,營救過孫中山而得名的戰艦.

抗戰初期,中山艦不幸在駐防漢口時,遭日本軍機炸沉,艦長薩師俊及廿五位官兵捐驅犧牲,陳鳴錚是少數獲救生返者.大難不死,再繼續服務海軍,獻身抗戰剿共,見證了大時代裡一段不凡的史蹟,爾後來台,進陞少將,退役後獲當局托負重仼,為復興基地的建設,做出無比的貢獻.
我和景平及一班美工新秀,在遊過八卦山及鹿港之後,因Lily的關係,得以一睹台中港建設的艱巨工程,實為這次旅程的最大收獲.

當年台灣推行的十大建設,無疑是蔣家父子的英明之舉.七十年代初期,台灣經濟才剛起飛,突遭國際油價飛漲,全球經濟大衰退,金融崩盤等惡劣局勢影響,亦陷極艱難困境,物價飛漲,百業消條,連我要買房子都兩度停工,幸得住戶們通力自救,才獲完工建成.
當時,各處的住宅建設,頻頻遭停工失建,以致成爛尾樓.在往板橋中途,車過華中大橋,舉目望左側的江子翠,盡是一大片的爛尾樓,看了令人怵目驚心,亦不知坑倒了多少人.為克服這種惡劣的態勢,台灣當局大力推行十大建設,注入強大的經濟活力,奠定了穩固的基礎,往後將台灣建成亞洲四小龍之首.

正當台灣經歷國際亂流,自立自強的當頭,海峽對岸仍延續文革的無止境鬥爭,批孔批林,倒行逆施,引出四人幫的惡禍,陷中土於萬劫不復之境.而此時的美國,亦深陷水門醜案的泥沼,引發史無前例的政治風暴,無以自拔,終導致尼克森辭職,總統乃由福特繼任.
世事紛亂無常,虎年的1974更顯非凡,九月八日,就在美國新任總統福特,宣布特赦尼克森的當天,在紐約Saranac Lake鎮,海德夫婦(Larry／Molly Hyde)也喜獲千金的誕生,取名菲比(Phoebe),似有非比尋常之意也.欲知此言不虛,則要等二十餘寒暑之後,始可獲得揭曉.

故事的鏡頭重返梁家遠征軍統領.
自從春節返花蓮吉中後,父親日夜想念著孫女,倏忽又久盼了近半年,等到暑假七月中來台北,抱著小媛在新屋前的涼台留影.
在家期間,父親已開始向他的孫女下工夫,正呀呀學語的小媛,聽著爺爺唸窗前明月光,也跟著咿呀唸.相聚了三個多星期,他跟孫女才建立了感情,又得面臨長達半年的分離,情何以堪.而父親卻能瀟灑來去,把離合處之泰然,他面對感情的定力,誠可為我們的楷模.

回到花蓮,父親把頭髮給剪了,理個平頭,不再染髮,露出斑斑白髮,他形容自己是伍子胥過紹關,一下子變老了.趁著假期,父親花了點時間回去四村,把老屋裡外打理一番,又去探八姑及何紹福等親友,代我們做點公關,他報告了不少親友們的近況,彼等都在花蓮市内置購得新屋,安居樂業.吉中的教職員亦紛紛購屋或自建,頻頻做會來互助,經濟活動熱絡.
政府的大力投資基礎建設,刺激了民間經濟,做為反攻復國基地的台灣,四分之一世紀來,人們從唱望春風,繼而綠島小夜曲,再唱到葡萄成熟時,在風雲驟變的世界中,不停的探索,發出自己的聲音,正走出自己的出路.

不停探索的不只是台灣整體,我自己也時刻思考著自己的未來.
在自立自強的政策下,作為軍方最高的科研單位,中山科硏院迅速膨脹.為配合四所的研發,藥理組亦被擴充,並將從三總遷至院本部,在四所主館側邊,兩層樓的新實驗室,亦己建造完工,藥理組隨之遷入院本,我也赴石門水庫附近的龍潭上班.

每星期可兩度回台北,隨院方供的客運車隊,星期三下午開往台北,隔天一早開回龍潭,星期六則是中午去台北,星期一早上回龍潭.因絶大多數員工均家住台北,院方為顧慮員工的家庭生活,乃出此運輸策略,所以每當往返日,就有數十客運的車隊,穿梳在台北龍潭的各條路途上,這樣的一個大陣仗,的確是中山的一大特有風景.
中秋節過後,我即經常往來新店龍潭之間,成為一群特別的通勤上班族的一員.在石園員工宿舍裡,我分得一間單人房,每星期留宿四個夜晚,週三,週六及週日晚則回新店家裡.

遷至院本部的藥理組,當時已擴充至十一人,組長暫由有機組一位新科留美碩士代理,留美的王耀群博士仍任顧問.我(生化)與謝顯義(生藥)同在一間實驗室,後來又加入王柏雄,他是中正理工化學系畢業的高材生,我們三人屬生化藥理.藥理組主要任務是,把所裡研發的新東西,立即做動物實驗,鑑定其效果.此外,我個人就生化專業領域,研發新的生物致命毒素.

中山是個經費極充裕的單位,員工的待遇遠高過一般,為的是要留住人材.然而,高薪卻留不住我的心,我的心太浮,也太大,我總覺得有志難伸,我沒有太多時間久等,我想要立即高飛,追求更高的學位和境界.於是,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父親,他在回信中寫道：

知你有意將再作深造之志,可嘉可喜.假如能如願以償,乃不辜負你,經走一大截艱苦之讀書路,既有硏究生之基礎,不妨試作進一步打算.若遇不可克服之困難,而無獲最高榮譽學位,但能多跑幾個地方,多唸幾年書,見聞知識必與日俱進,對你個人終屬有益無損.萬一在三五年間,有所寸進,獲得燦爛成就,那時你父母帶著你的子女,及你的親友等,到機場迎接學人歸國,你的親友同學都會以你為榮,國家民族亦需要你,願發奮努力,勿失去可為而不為.
由此可見父親胸襟寬闊,他在給母親的另一信中,又寫道：
寄來客廳所攝照片,全家人都笑咪咪,樂陶陶,雍容端莊,越看越有趣.此地同事看後,都稱讚我們的佳兒,佳媳愈來愈美麗,此話雖屬恭維,其中不夠份量,他人亦不會啓齒.
華岳景平不負所望,在短短期間,能組成最基層的家,這是他倆建立事業,發揮力量的基點.古云: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修齊治平的哲理都以家為起點.建全的家能使幼有所養,壯有所用,老有所終.所以,幸福的家甜蜜的滋味,使人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庫.
看小媛照片,她似高大不少,不知實際說話情形和生活習慣,盼善教誘導之.

父親為人忠厚,和氣慈祥,吉中的同事們都喜歡他,經常是他們的桌上賓,一起看電視,逗逗友人的小兒女,排遣些寂寞.然而,父親長時間一個人在外,半年才返台北與我們相聚,著實令我深感不安,我寫信請他考慮退休來台北,他在回信中寫道：
安心放膽向你要走的路加速邁進.屆時是否退休,待春節回家時,召家庭會議,從長斟酌再作決定.依我之見,終因你求學,家庭減少收入,而我又放棄雞筋之事,本來對家庭稍有小補,反增家庭支出,這實在是不合算之舉.假如有日,你學成就業,確能克盡仰俯之責時,我才辦退休較為妥當.
你母親擅於理家,勤儉睦鄰,有意望子成龍,縱不計付出任何代價,亦在所不惜.小媛母親有膽識,遇事沉著,見過很多場面,俱有獨當一面之才,内外之事亦能處之泰然,且有你母親坐鎮協助,定可本著安身修齊的原則,把家整得井井有條,你儘可專心一意研究學術,硺磨新知.

父親的真知卓見,深謀遠慮,不愧是吾等的統領.中秋之後,連接四個颱風撲來,雖然都沒在台灣登陸,卻帶來連連的豪雨,父親來信描述情景,歎物價民生大受影響,令人想到明末顧憲成的名言：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
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在新店,並沒有太大的風雨,倒是家裡常飄古典音樂,夜闌人靜,景平和肚子裡日漸長大的寶寶,一起共享閱讀和溫馨,我則秉持留學的念頭,儘量把握空閑準備托福考試.

歲月如梳,1974又到年底,此時發生一件奇事,又將台灣推到全球新聞的頭版.一位台灣籍的日本兵,中村輝夫(本名李光輝),在印尼摩羅泰島叢林裡,藏匿了三十多年後被發現,重返他的台東家鄉,成了二戰最後一名投降的日本皇軍,同時,也再次見證日本的侵略惡行.
鋪天蓋地的連日報導,父親看到不知作何感想?他身經上高長沙會戰,又在密支那打得死去活來,這些雖都已久遠,卻又以各種不同的形式延續著,怎不令人感慨.
歷史總要一頁一頁地翻過去,逝者如矢,我們滿懷希望,迎接新生的來臨.

年底時,景平二弟盧澎基與方月琴結婚,繼景平之後,在眾弟妹中拔得頭籌,也為梁家遠征軍擴充了陣容.
過了新年元旦,父親又熬過一個月,趕緊北上,來新店與我們相聚.兩歲多的小媛,牙牙學語,速度驚人,跟著她爺爺唸唐詩,已能朗朗成誦.
懷孕近十個月的景平,大腹便便仍照常上班.二月八日星期六,她上過半天班回到家裡,漸感腰酸,晚間,開始有間歇陣痛,她知即將臨盒.半夜後,羊水也破了,我趕緊呼計程車,直驅耕莘醫院.在產房外面,我和母親等候那第一聲哭聲.清晨五點,丁大田主治大夫笑臉走出產房,喜報獲男丁,重八磅多,母子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