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謫仙谷的傳說 (8)

這地方真是奇怪﹐我四週看了看﹐只有我站著的這片地方遍地開滿了花﹐各色各樣的﹐而且本該是在四季不同時令開的花竟都在這兒一起開放。再遠些卻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一片﹐那裡不知道是什麼地方﹖我好奇地走近了看﹐誰知道那黑暗卻永遠離我只有幾步之遙﹐無論我走到那兒﹐這些花似乎就跟著我移動到哪兒﹐而那裡就像是有人舉起了數千隻火把為我照亮四週似地﹐後頭走過的路卻又陷入了漆黑一片。我心裡覺得奇了﹕「這黑怎地永遠是在幾步遠之外﹖好像我就踩在一塊懸浮在空中的小島上似地﹐而這天空黑漆漆的﹐怎麼也看不見天的邊緣在何處。

才幾步之遙﹐為什麼差別會那麼大呢﹖這亮光為什麼只照在我站立的方寸之間﹖為什麼它不能照遠些﹑照闊點兒呢﹖」

才想到這兒﹐漆黑的四週突然似點上了千萬隻蠟燭般地明亮了起來。『哇﹗』我忍不住讚嘆了起來﹐這一大片的草地開滿了鮮花﹐還有溪水流過﹐溪水畔楊柳依依﹐揚柳下躺著一隻白色的狗﹐那白色的毛乾淨得令人覺得神聖不可侵犯。我悄悄地走了過去。可當我走到那棵柳樹下時﹐躺在水邊的已經不是剛才看見的那隻白狗了﹐卻是一隻黑得發亮的狗。

那隻黑狗背對著我﹐從它背脊的起落速度來看﹐它似乎喘得厲害。我走近了想看看它怎麼了。

我的腳步聲驚動了它﹐它立刻四腳站了起來﹐轉過頭來對著我齜牙咧嘴的﹐喉嚨裡還不時發出低吼的嗥哮。

它一轉過頭來﹐我嚇得跌倒在地﹐眼前站著的哪是一隻狗呀﹐那是一…一…一隻狼﹗

就看它火紅的眼睛瞪著我﹐我也嚇得直看著它﹐就怕它一個縱身﹐向我撲將了過來。忽然﹐它一聲哀鳴﹐前腳發著抖。最後﹐它站不住腳﹐緩緩地又躺了下去。我注意到它脖子上漆黑的毛裡隱隱泛著血色﹐「它受傷了﹗」我想。

我慢慢地靠近它﹐它又警覺地對我齜牙低吼了一陣。我舉起了右手﹐小心地慢慢往前﹐一步步移近﹐嘴裡竟對它說道﹕『你受傷了嗎﹖你…你別咬我﹐我…我只想看看你傷得怎麼樣﹐說不定我可以幫你。』

說也奇怪﹐它似乎聽懂了我說的話似地﹐它的頭躺回了地上﹐眼睛哀傷地瞅著我。我慢慢地也沒了恐懼。

我把它的頭輕輕地放在我的腿上﹐仔細地檢查著他的傷口﹐不知它是被什麼動物咬傷的﹐傷口不大﹐卻很深﹐流了許多的血。我對牠說﹕『你是因為流血太多才會那麼虛弱﹐待我給你敷點藥﹐你很快就能好起來了。』

牠似乎聽懂了我說的話﹐哀鳴了幾聲﹐把牠的前足舉了起來。我拿起它舉起的那隻腳一看﹐才知道牠的腳踝也被打斷了。我不禁罵道﹕『也不知是那個可惡的畜生把你傷成這樣﹐真是太狠心了﹗你一定疼得很吧﹖我一會兒就給你把斷骨接上﹐過一段時間你就會恢復得跟以前一樣了。』

也不知怎地﹐我本能地伸手在附近的草地上拔起了一些花草﹐用嘴把那些花草嚼爛了﹐再吐出來敷在它脖子受傷處﹐接著從腋下取出了帕子給它圍上。

這個時候﹐我才發現自己身上的衣服已不是來時的衣服了。而我似乎也長大了不少﹐頭髮也長了。我放開了黑狼﹐忙跑到水邊照看自己的容貌﹐我不僅頭髮長長了﹐連髮式也變了。我不再是那抓著髻的小丫頭了﹐而是一個真正的姑娘了。

這時﹐一個聲音從空中傳了過來﹐有人喚著﹕『仙孃﹐仙孃﹐妳在幹什麼﹖』接著就看見一個漂亮的姑娘飄了下來。我忘了自己並不是仙孃﹐甚至未曾有絲毫懷疑那姑娘是不是在對我說話﹐我竟順口回答道﹕『我…我正想給這隻黑狼接續牠腳上的斷骨。』

那姑娘看了那黑狼一眼﹐著急地對我說﹕『妳不可以救牠。妳可知牠是誰﹖』

我想也沒想﹐就喚她叫玉簪兒﹐彷彿我已識得她似的。此時的我—季小仙﹐似乎離了自己的軀體﹐住進了仙孃的軀體裏﹐像是個旁觀者形影不離地隨著她經歷她的故事；又似乎我就是仙孃﹐仙孃就是我季小仙…這裡的一切人事物顯得如此理所當然﹐一點兒也不陌生。

我聽見自己開口對玉簪兒說道﹕『玉簪兒﹐不管牠是誰﹐我既看見牠傷在了我的園子裡﹐我就不能不救牠﹖妳快過來幫我吧﹗』說完﹐我一伸手﹐一根結實的樹幹就落在了我的手掌心上。我拿著這樹幹﹐走回到黑狼的身邊。

那玉簪兒跟在我後頭﹐嚷嚷道﹕『仙孃﹐主子﹐妳別惹事了。我跟妳說﹐妳千萬不能救牠﹐這隻黑狼誤闖無極﹐又犯了事兒﹐眼下正四處捉拿牠呢﹗』

我不理玉簪兒﹐開始給黑狼接骨。黑狼疼得全身發抖﹐我心裡不忍﹐對玉簪兒說道﹕『來﹐幫我把牠給摁住﹐別讓牠亂動了。我得用兩隻手才能把它的斷骨接回去。』

玉簪兒拗氣不肯﹐我不高興地說道﹕『妳要是還認我這個主子﹐妳就過來給我搭個手。妳要怕惹事兒﹐那妳就走開﹐這事兒自與妳無關﹐出了事兒我自個兒擔著。』

玉簪兒為難地嘆了口氣﹐道﹕『我豈是那種背恩忘義之人﹖我只是…』我打斷了玉簪兒﹐道﹕『我知道妳是為我好﹐怕我惹上了麻煩。可﹐玉簪兒﹐這事兒總有個先後和輕重緩急。就算牠犯了天大的罪﹐咱也不能見死不救呀﹗牠若真有什麼罪﹐等我們救活了牠﹐再交由無極老君們來治牠的罪﹐也不遲啊﹗』

玉簪兒聽我說的也不無道理﹐便幫著我把黑狼的斷骨給接了回去。才幫黑狼把斷骨處固定包紮好﹐天上已飄來天兵天將把我、玉簪兒和黑狼團團圍住。

一個聲音宏若洪鐘﹐叱喝道﹕『好一個大膽仙孃﹐至尊要妳掌管四時花序﹐妳倒插手管起閒事來了。

我抬頭一看﹐來人是個虯髯大漢﹐身軀魁梧﹐濃眉鳳眼﹐面色赤紅﹐手持關刀﹐活像是個關雲長﹐氣勢極為威武。黑狼見到他﹐恐懼地全身抖動﹐嘴裡低低咆哮﹐頗有要作殊死爭鬥的意思。玉簪兒也嚇得躲到了我的背後。

那大漢落在了我的面前﹐我笑著道﹕『關大哥﹐何說此話﹖小妹啥時管過他人的閒事來著﹖』

關執中﹐又稱索命鐵捕﹐專執鎖拿人間邪佞奸人之魂魄﹐絕不循私心軟。因他秉公無私又不苟言笑﹐連在無極纖弱如玉簪兒、水波兒也怕看見他那赤紅如煉獄的臉。他泰半時間都在太極陰陽兩界梭巡﹐很少呆在無極。也不知無極出了什麼大事兒﹐把他給召了回來。

關大哥話出丹田﹐水面上興起了細紋水波顫動不止﹐想那水波兒姐妹定是因關執中的出現而恐懼不安。就聽那索命鐵捕話到﹕『妳既不曾管過他人閒事﹐何以今日破了此例﹖』

水波兒姐妹更加不安了起來﹐水面上開始興起了些波浪。

為安撫水波兒眾姐妹的恐懼﹐我輕揮兩袖﹐人已經飄出了天兵包圍的圈子﹐踏上了水面。此時﹐百鳥齊鳴若樂﹐我隨著旋律在水面上拂袖輕舞了起來﹐。水上的波浪隨著我衣袖的揮舞漸歸平靜。我一邊舞著一邊回答關大哥﹐道﹕『小妹今日依然未破此例。』

關大哥臉上威色稍減﹐但待我舞畢飄回至岸邊﹐他又怒視黑狼﹐道﹕『那牠又是怎麼回事﹖』

黑狼看著我﹐眼露哀求。我走至黑狼身邊﹐手觸柳條兒﹐柳絲輕輕捲起了黑狼﹐將之置于水上漂流而至的舟船。舟裡鋪滿了鮮花綠草﹐我淡淡地說道﹕『我只是給牠的傷口敷藥﹐再替牠接續了斷骨。這怎可算是閒事呢﹖』

關大哥嚴厲地說道﹕『妳可知牠誤闖無極﹐偷了智慧之果﹐還盜走了天地寶卷﹐至尊下令緝拿它﹖』

我一驚﹐但隨即又沉靜了下來﹐道﹕『我救牠時不知。可是﹐就算我知道﹐我還是會救牠﹗』

關大哥震耳發聵地怒喝﹕『妳這不是管閒事﹐是什麼﹖』

我笑著彈弄花絮﹐道﹕『關大哥﹐您莫要怒﹐仙孃還是那句話﹐仙孃未管閒事﹗您要不信﹐那麼您就細細地聽仙孃給您唱一段﹐好不﹖』接著﹐我對玉簪兒說道﹕『玉簪﹐給關大哥備下百花釀液﹗』

玉簪兒點頭。瞬間關大哥臀坐千年藤椅﹐跟前老樹盤石桌上﹐已擺下了關大哥從來無法抗拒的“瓊漿百花釀”。關大哥垂涎不已﹐伸手正要攫取白玉酒杯﹐卻又猶豫了一會兒﹐縮回了手﹐斂了斂臉色﹐對我警告道﹕『欸﹐妳可別想賄賂我﹗我可是索命鐵捕﹐循私不得﹗』

我輕彈中指﹐置了一小片玫瑰花瓣兒在他的酒杯裡。清潤透黃的瓊漿玉液裡﹐沉浮著一小瓣的玫瑰紅﹐鮮艷芳純的可人。我拂袖一揖﹐道﹕『仙孃豈敢造次﹐損了關大哥的中正。』同時琴臺已在我身前置妥。

我撥了撥琴弦﹐說了聲﹕『請﹗』便開始朗朗唱道﹕『紅塵茫茫﹐無極杳杳﹐問九重天外可有仙處﹖尋尋覓覓﹐復覓覓尋尋﹐怎地天上人間遍尋它不見﹖夢裡無心﹐魂魄迷離﹐此身已不在。飄飄搖搖﹐本性念無極源處﹐焉是誰之過﹖』

關大哥聽我唱到此﹐道﹕『理雖是如此﹐但牠修德未臻圓滿境界﹐尚不得入無極﹐否則心裡無德﹐卻能拈手無極來去自如﹐那將會為害世人﹐更攪亂無極﹐後果不堪設想。』

我轉撥指為輪指﹐撫弦續唱道﹕『性未真如﹐不得圓滿﹐偶入仙境﹐亦是黃粱一夢。紅塵歸去﹐煩惱自苦﹐似夢非夢﹐那還記得曾經來處與去處﹖』

就看關大哥悶聲不響﹐低著頭細細品著「瓊漿百花釀」。我站起了身﹐向關大哥緩步過去﹐後頭的琴臺隱入到花叢裡。我在關大哥身邊坐了下來﹐他這才抬頭看著我﹐道﹕『無論如何﹐妳不該管這趟閒事兒﹐該由無極太君們決定如何處置這畜生。』

我替他再斟上了一杯百花釀液﹐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眾生萬物皆平等﹐牠既倒在了我的花園子裡﹐我就不能見死不救﹐怎可說是管閒事了呢﹖再說了﹐太君們要如何處置牠﹐和我救不救牠有何相干呢﹖我救的是牠的性命﹐可不是縱牠逃避太君們的處置。』

關大哥嘆了一口氣﹐道﹕『仙孃﹐大哥對不起妳了。大哥還是得請妳跟著大哥走一趟。妳有無過錯﹐大哥沒辦法判定﹐得由老君們定奪。大哥只是負責把人帶到﹐卻無判罪之責。』

我點頭答應道﹕『大哥不用覺得過意不去。小妹跟你走一趟便是﹐絕不讓大哥為難。』

關大哥如釋重負地吐了一口氣﹐道﹕『那請吧﹗請妳把黑狼也交給了我﹐好讓我回去交差了事。』

我頷首應承。柳條兒把黑狼又輕輕地從舟船裡捲了起來﹐再小心地把牠放在草地上。黑狼似乎知道自己的命運似地﹐全身抖得厲害。我溫柔地撫摸著牠的頭﹐安慰牠道﹕『你別害怕﹗你跟關大哥走一趟﹐把這事兒給了了。太君們不會為難你的﹐責罰或許是免不了的﹐但絕不會要了你的性命﹐所以﹐你別怕﹗我也會幫你求情的。』

就這樣﹐我還有黑狼跟著索命鐵捕到無極老君們那兒聽候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