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僚體制發明了一群小人國裡的人，他們像寄生蟲一樣，依附在公眾事務，而又對公眾事務全然陌不關心。一個高尚的人，是很難在迂迴曲折、荊棘叢生的夾道中行走的，他無法在幾個顯赫人物、作威作福的汙泥中卑躬屈膝，匍匐而行。

小說 藍色幽谷12  

從蔣中正時代開始，新竹縣的鄉村經濟活動越來越沒落，很多百姓養不起小孩，只能把親骨肉送人。我的外婆很早守寡，公地放領的時候，她沒分到半塊土地，只能靠打零工過活，有時幫忙人家摘茶，有時幫忙摘橘子，有時幫忙搬運砂土，往往一去就是半個月，她的大女兒送給村子裡的小地主做童養媳；她的二女兒也送人，後來在板橋定居，三十幾歲腦癌死亡；她的大兒子送去木工師傅那裡做學徒，後來回鄉開業。

她的二兒子最令她頭痛，不願意安分學一技之長，還混黑道、開黑頭車回來炫耀，曾經做外貿生意，最後破產；她唯一沒有送人的小女兒，負責養豬、養鴨、守好屋子，她國中畢業獨自到台北，半工半讀完成商職夜校，後來進入中國時報，成為重要會計。

這是一個資源嚴重不足的社會，每個人都只能顧好自己的生存，當有人想分擔別人的不幸，那麼他就不會再有時間，去享受自己的幸福。這是要做出選擇的。

不切實際的幻想，跟占星術的預言、禱告、記者的杜撰一樣，是一種優秀的才華，也是一種毒品；過多人的對蔣介石與蔣經國有不切實際的崇拜。有一點始終是真實的，就是任何事情，總有值得啟迪的東西。

凡是無動於衷的態度，都是犯罪，二蔣時代的「權貴」幾乎都是犯罪者。百姓對於災禍所引起的混亂局面，我們只要能開始在黑暗中，摸索前進和力爭做些有益的事。那是一個百姓自力救濟的時代，政府傾國家的力量在操控百姓的思想，百姓不要對執政者有任何的抱怨，至於人民到底如何地求生，這是百姓自己要想辦法的，跟政府一點關係都沒有，所有的工商業發展都只是為了要滿足特定的權貴，只有王永慶是例外。

1978年到1985年間，中國時報常常有自強活動，也就是像國民黨救國團的活動，活動地點有白沙灣海水浴場、清境農場等等，那是一個確定員工思想與忠誠度的活動。營火晚會有人不斷精神訓話，自強活動還沒有結束前，誰都不准走，媽媽說：「如果帶我回去睡覺，老闆會不高興，明天大家都沒飯吃了。」

自強活動的文化是貧乏的，有一次余老闆的兒子，很榮幸地坐在我們那一台遊覽車上，從頭到尾都是主持人訪問他，請他表演，為他拍手喝采，好像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很有道理，又非常崇高偉大，那個胖男孩非常興奮、樂得衣服都從肚皮上翻起來，扭來扭去，他還說要表演跳肚皮舞，他應該是現任中國時報發行人余建新吧！要不就是余建新的兄弟，總之，余紀忠的公子在遊覽車上唱了綠油精、香港腳、無敵鐵金剛。

那個時代，路上常有乞丐，永和地區的永樂夜市很不景氣，常見到賣水果的老闆愁眉苦臉，他們的水果酸而不甜，因為蔣經國政府不重視農業，農業改良是到李登輝時代才開始的。可是中國時報的自強活動，卻有豐盛的烤肉、蔬菜和水果，烤肉實在太多了，吃都不不完，很多都倒到垃圾桶，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停在路邊的一大卡車的新鮮香蕉與一大卡車紅西瓜，太多了，吃不完，叔叔伯伯們打算整車扔掉，又覺得浪費。

真正的力量，是道德性的行動，而不是歷史的回憶。龐大的官僚體制，像一塊沉重的布幕，橫在要做的事和能夠下令去做的人之間。政治家的最高法則，就像法官和醫生一樣，根據各種情況對症下藥，然而蔣經國時代的最高法則是效忠權貴。

官僚體制發明了一群小人國裡的人，他們像寄生蟲一樣，依附在公眾事務，而又對公眾事務全然陌不關心。一個高尚的人，是很難在迂迴曲折、荊棘叢生的夾道中行走的，他無法在幾個顯赫人物、作威作福的汙泥中卑躬屈膝，匍匐而行。官僚體制，就是恐怖的爛泥沼澤，在這裡一個胸懷大志的人，為了生活也會未老先衰，到最後這裡只剩下懶漢、低能兒或小人。

社會的法則和自然的法則一樣，總是嫩苗多於成材的樹木，魚苗多於長成的大魚，有多少可以成器之才，到了官僚體制，就像種子落在岩石上一樣，枯死埋沒了。

中國時報這家公司，用了許多不做事、有背景的人，媽媽雖然是會計部門的組長，可是大部分的人都叫不動手，那些人都在那裡嗑瓜子、聊天、擦指甲油、比衣服漂不漂亮，只有經理進來找媽媽的時候會稍微安靜一下，等經理一走，全部的人又繼續聊天，也因為這樣媽媽與幾個客家籍的會計忙壞了，她必須把其他人的工作拿來做完。她並沒有因為環境的不公平而氣餒，她說：「不管報社要用多少有背景、不做事的人，公司一定有事情需要解決，那些事情總有人要做完，可以把事情做完的人，就是報社倚靠的人。」

她的辦公室有些阿姨，衣服穿得像電影明星，全身都是香水，耳環大大顆，眼睛周圍全都是亮藍色的眼影，妝已經畫得很濃了，還拼命在補妝，她們開心地一直聊天，完全不用做事。我問媽媽：「她為什麼不做事？」媽媽說：「她晚上要陪老闆(余紀忠)打牌。」那個阿姨還炫耀她在老闆那裏打整晚的牌，留在老闆家直到天亮，辦公室到處都是這種阿姨。

官僚體制，由一群鼠目寸光的人組成，成為國家繁榮富強的障礙。它們可以把一份生產發展的計畫，在卷宗裡壓上七年、十年之久，它因循守舊，害怕一切新事物，它們讓一切營私舞弊之事，永久存在下去，自己也賴以生存；如果有一個有膽識的人敢擺脫它們，或想要指出它們的愚蠢，那就一定會受到壓制。

對國家忠心耿耿的人，在一大群昏庸無能者面前，難免處處碰壁，終被整垮；多少勇敢的人心灰意懶，最嚴以律己的人精神崩潰，因為那種不公平使他們困怠厭倦，那些消磨人意志的官僚們，使得聰明智慧的人變得麻木不仁。

雖然，一個國家不會由於一個有才華的人，讓位子給一個庸才，而立即受到亡國的威脅。但長此以往，國家也就會逐步衰亡。得志的蠢才受寵，而有才華的人倒下，人們竟然無動於衷，這就是腐敗的教育和風氣所造成的結果。它逼得聰明人玩世不恭，天才走向絕望。

暑假的時候，我會跟媽媽一起上班，然後獨自留在東方出版社讀書，黃昏再去找媽媽，媽媽的帳目常常做不完，因此我也一起幫忙做帳。包括用電子計算機算金額加得對不對、核對金額與黏貼單據，有些帳目很奇怪，必須拿一些空白的單據，自己寫金額貼，我問媽媽這是什麼東西？媽媽說這是要幫老闆報銷帳用的。我問：「老闆花錢的收據呢？」媽媽說：「沒有。」這是怎麼回事呢？

簡單說，余老闆與報社一級主管會挪走中國時報的公款，去做他們私人用途，他們把公家的錢放入私人口袋後，要會計做帳把這件事情掩蓋掉，這是蔣經國時代會計必須做的事情，這也是蔣中正、蔣經國等權貴，國庫通黨庫的手法，他們把台灣人納入國庫的錢，放入私人的口袋，然後叫主計處的會計做帳抹掉，造成國家經濟破產，造成國營企業明明有收入卻虧本。入監服刑的余文應該也是用同樣的手法做事。

媽媽被重用的原因是，她可以讓帳目比對起來準確無誤，馬英九特別費案會爆發，就是因為他的主計長石素梅技術很差，馬英九有二本帳，其中一本是假帳，一本是真的帳本，真的帳本紀錄上司從公款中賺了多少錢、送多少禮物給他的女人與主子等等，假的帳本拿假單據與發票來偽造上司多麼努力工作，多麼努力在替組織經營人脈。

如果你的某一個十分值得信賴的人，假設他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就成了你的心腹，通常就會被人們誤會為這是一條行賄、受賄的旁門左道。權位本身應該是道德行為的寄託。人在追求權利的時候是濃烈的，而在行使權利時則一定要保持平靜，正如自然界的萬物總是強烈地迫近它們的最高位置，但當它們真正到了自己的位置以後，就會顯得異常平靜。

一個人沒有高深的學問，他的言行、思想必定受欲望所控制。欲望包含權力、名位、利益、性等誘惑；沒有高深學問的人，是絕對不可能擺脫這些欲望的糾纏。如果他是因為被眾人監視而不得不變得乾淨，那他一定在隱私處更加地骯髒。換言之，如果別人比你有更高的學問，你就絕對不可能比他清廉，也許只是你有比他更厲害的貪汙方法，所以別人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