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小大學的藝術系在附近有點名氣，主要是因為有些好老師，教人體素描有名的傑老師除了會教和教學認真以外，還擅長選模特兒。選模特兒不是容易的事，不但要系主任通過。學校小，地方不夠，所以上學期的人體素描是初、中、高三班一齊在一間大畫室上，學生們程度那樣不齊，幸虧傑老師教學經驗豐富，才能不疏忽任何同學。

每隔一陣，傑老師要學生們把自己認為滿意之作掛在畫室牆壁上，好讓大家彼此觀摩，而每個星期天我們這大畫室要借給附近一個教會做禮拜，我們的大學是社區大學，任何社區活動都有資格免費來借我們這大學用，做禮拜也是社區活動的一種，傑老師從來沒有叫我們星期五把我們畫的裸禮從牆上取下來，藝術與宗教在這裡並不起衝突。

去年秋天剛上這門課的時候，我們這些級生不免戰兢一番，雖然大家都要上過基本繪畫才能來選人體素描，但聽說這門課很吃重，我聽說人臉就是畫雞蛋差不多的畫法，而人的身體，尤其是女人的跟目前流線型的油瓶也相似，所以去年暑假我狠狠在家裡畫了幾百次蛋和油瓶，才敢去選秋季這門素描課。

那天是開學第四堂課吧，一進畫室照例學著中高級班學生們趕著找個好位子，然後擺畫架，耳邊只聽傑老師說：「今天我們的模特兒是安第，他是我特別從遠處請來的，中級班與高級班大部分同學都已畫過安第，知道他姿勢擺得好，希望每個人都能好好把握這個機會。」我抬頭一看，才看見畫室遠遠一角，坐著一個三十來歲神態安閒的男人，他垂著一條長辮子，眉目像美國的印第安人，我看見幾個高級班的學生跟他打招呼。

老師把人體軀幹的結構特別為初級班講解，他說初級班只要畫軀幹就可以，他又要我們特別注意肋骨與脊椎骨的部位，特別是頸椎骨第七節以下與盆骨以上的地方，因為每個人看起來雖然都不一樣，但大半因為肌肉與顏色關係，大家的骨骼都很相近，老師說，假如把幾十副骨骼聚在一起，張三、李四、約翰、瑪麗是分不出來的。

老師講完後便請安第連續擺幾個各五分鐘的姿勢，這是為中級與高級班而擺的。安第隨便一站，他的姿勢就那麼自然優閒，渾身線條又那麼美，一身古銅色的皮膚，潔淨地似乎透著光芒，我們這些「小」班生只有睜著眼睛看，我才把他半根手臂畫到紙上，他已換姿勢了。

後來安第換了一個坐姿，老師要他維持四十五分鐘，其說初級班仍只要畫他上半身軀體就可以，於是安第安靜地坐下來，他的背朝著我們這個方向，身體微斜，那根長辮子柔和地平垂下來，我們可以看到他臉的側面，老師打好特殊的燈光，又放起音樂。

每堂課老師都會放些音樂來增加素描的氣氛，音樂多半是老師選的，學生有特別喜歡的音樂也可以帶來放，但是大概學藝術的都是個人主義，卛嗜好也差得很遠，常常學生們拿來的音樂才放了一、兩分鐘就給其他同學們否決掉，結果就沒有音樂聽，老師到底有經驗和權威，他放的音樂少有人起異議。

那天音樂放的是海濤聲，浪濤之聲忽而澎湃，忽而低沉，忽而細微，忽而高揚，真是千變萬化。但坐在那裡的安第卻如此寧靜，我覺得不像海，倒像座深山……似曾相識，很吸著我。於是我開始下筆，先畫了他的上半背，然他的手臂，他屈著腿，他的側面的頭、臉，還有他那根長辮子。老師不是說過，畫畫並不是筆紙的接觸，而是筆跟模特兒身體的接觸，跟他身體線條的接觸，跟他表現的氣氛接觸，我想當時我的筆是在想接觸他渾身所發出的那種寧靜吧！我想。我不停地畫，又不停地用橡皮擦掉，真恨不得，畫得更像一點。

四十五分鐘飛快地過去了。

休息的時候，有些高班生過去與安第聊天，我在旁邊聽著，原來安第整個夏天在黃石公園一個旅客足跡不到的山裡修道，無怪他那潔古銅色的皮膚，那些不食人間煙火的線條，那悠然出世的神情。

我的畫完了，但他那些優美的線條給我這初學的人畫僵硬了，連那根長辮子也僵地垂在那裡，但我畢竟捕捉到了一些東西，黃石公園？安第那夏天在黃石公園修道，怪不得似曾相識！

多年以前，外子和我曾經在黃石公園流連了快一個月，因為它的雄壯、它的秀麗、它的安靜、它澄清的空氣、它那無人間煙火的味道……都太讓我們著迷，這也是太久以前的事，現在聽說黃石公園有些對外開放的地方遊客如織，連當地最怕生的熊有時都會拿人當玩伴。怪不那天海的音樂那樣讓我覺得跟安第的神情不配，但幸好是那些波浪聲，才使我聯想到沙灘，才把那隻畫了又擦掉，擦完又再畫的手，最後畫了埋在裡，那張畫才算完成，因為那時大家才上了三堂課，對初學人體素描的我，手臂都畫不彎，更不要想畫手與手指了。

最近有一個畫展，我送安第這張畫去展覽，明知這次審核很嚴格，如果送張我已學了三年的國畫進去的話，錄取的機會比較多、競爭對象也會少，但我還是勇敢地送安第去試，結果真的聽說送進去二百八十四件作品，只有八十二件入選，其他都被淘汰了，而「安第」那張畫居然被選上了。是因為安第？黃石公園？還是我對黃石公園的愛好？現在它仍掛在那畫展覽室的一角，在其他那些繪畫中，安第靜靜地坐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