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七日

今天是第一堂聲樂課，韶音非常高興，她退休前根本沒有時間去選她一生都喜歡、但沒有機會去唸的音樂課程，退休後發現附近社區大學有那樣理想的音樂系, 便一口氣去選了樂理、鋼琴與作曲三門課，實在已沒有多餘的時間，但是學校臨時又推出這門聲樂課, 她考慮許久，還是去加選了。

推門進了音樂大教室，韶音看見裡面已經坐了十多位同學。老師也已站在臺前，她穿的藍綠色的衣服與她淺棕色頭髮及琥珀色的眼睛很配。蘇老師親切的自我介紹，並告訴大家她剛拿到聲樂博士。她說她這門課要求很嚴，考試除了「唱歌」以外還要「筆試」，另外這學期每人還要到臺前去唱「五」首歌，唱時絕不能看譜，不及格要重唱。每堂課必須記「堂記」，字數不要多，但要將學習心得寫出，並可將堂上沒時間問的問題提出。

老師要大家簡單地自我介紹和說說對這門課的期望，韶音發現班上同學中國人連她就有三個。

瑞有四個兒子，從前是銀行會計師，現已經做了祖母。

簡從中學老師職位剛退休，她的獨子也上了大學。

美國同學中年輕帶甜蜜笑容的珍妮芙，父親是駐義大利的外交官，全家剛搬回美國，她希望聲樂課對她學的戲劇有幫助。

身高六呎二寸金髮的尊尼說他母親是鋼琴老師，叫他來學唱歌，希望能幫助他在臺上不要那麼怯場。

不到五呎的貝蒂說她完全為興趣而來上課。

紅頭髮、淺綠色眼睛、鼻樑上有雀斑的邦妮在她教堂唱詩班做指揮，她希望聲樂課有助於她的唱詩班。

有美麗大黑眼睛的雅蒂是伊朗人，她主修音樂，聲樂課是必修課。

從菲律賓來的阿曼達是護士，她希望這門課有助她輔助心理殘障病人的工作。

韶音說她希望這堂課對她作曲有幫助。

   每個人的背景與希望都不同，但是有一樣同學們都相同，那就是大家都喜歡唱歌。

教科書還沒到，蘇老師今天就教大家唱電影「綠野仙蹤」裡那首有名的「飛過彩虹」，「有一個地方，在彩虹那頭，藍鳥在飛，夢想成真…藍鳥在飛，飛過彩虹，為什麼？為什麼我不能?」

飛過彩虹，飛過音樂的彩虹，為什麼她不能？韶音要去試，她是多麼興奮啊！

一月二十四日

今天教科書到了，裡面有民謠、百老匯音樂劇中名歌、義大利文的藝術歌曲，韶音真恨不得每首都已經會唱了。蘇老師教大家唱第十九頁的「流浪的吉普賽人」，韶音真佩服那吉普賽人，他用他吹得一口的好口哨就能說服一個城堡中的貴族小姐。她放棄了財產，離開了男朋友和父母，跟他去浪跡天涯，連她爸爸用最快的馬把他們追到，她還不改初衷。不知那吉普賽人有什麼魅力？口哨吹得有多好聽？

這首英國古歌作者早已失傳，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流浪的吉普賽人」這首歌還存在，唱起來還那樣引人遐思。

一月三十日

今天韶音自動到臺前去唱「流浪的吉普賽人」，緊張得發抖，在家裡背得滾瓜爛熟的歌詞，一下子就記不得，幸好老師說她是外國學生背英文比較困難，特准不必重唱。

奇怪另外上去唱的六呎多高的尊尼和不到五呎的貝蒂歌聲一樣小得連坐在第一排都聽不見。

蘇老師在旁邊直叫:「張開嘴、張開嘴唱啊！不要張大，但是張開嘴啊！」她把大家幾乎都唱得不正確的樣子學給大家看。真的，嘴巴不張開，聲音怎麼出得來？

韶音很想學唱教科書上第一四八頁「送小丑進來」，這首史蒂夫宋海的歌，她覺得太好聽了，所以在堂記上寫請老師教班上唱。

二月七日

蘇老師教同學們唱書上第三十七頁「整個晚上」，她說大家不可以自己挑歌唱，韶音想蘇老師是針對她想唱「送小丑進來」而說的，不禁臉紅起來。

蘇老師說要從書前面容易的，慢慢唱到後面，由她來選，不能一下就唱一百多頁上的歌。她說她選的歌自有她的道理，請大家信任她。

韶音本來以為「整個晚上」是首搖籃曲，現在唱了才知道它是首威爾斯的古老情歌。她不太了解那歌詞，歌裡先提到唱這歌的歌手晚上要離開他的情人出去唱歌，又提到他年輕戀愛的夢已經破滅，但最後他在外面唱歌時真正的思念仍在情人旁邊盤旋。

看樣子可能是為謀生，但也可能是「七年之癢」。這歌詞雖然費解，但是曲子卻是經典的ABA格式，調子又極溫柔美麗，所以人人熟悉。能流傳下來的歌都有它永久吸引人的地方啊。

四月十日

班上又學了一首新歌，「帶一臉笑」：「灰色的天會晴朗，將陰霾撥開，帶一臉笑。把憂愁的面罩揭下，帶一臉笑…，拭掉妳的疑慮…，帶一臉笑。將陽光佈滿大地，帶一臉笑…。」

蘇老師說唱歌的基本方法大家已經學會，現在可以開始注意歌中感情的表現，她建議大家想像講台前面有一張大銀幕，把歌詞改成圖片，放映在銀幕上。於是韶音想像唱「帶一臉笑」時，她銀幕上灰色的天消失了，繼而出現的是晴空、白雲、藍鳥飛過彩虹、陽光佈滿大地。她一面唱著，一面開心地笑了。

五月十五日

時間過得真快，這學期轉眼就要結束，學唱歌多麼快樂，但是快樂的時光總是很快就會過去。蘇老師說學期終了時，聲樂班要開一個演唱會，會上可以自己選自己喜歡的歌唱，只是不可以唱這學期學的歌。

晚上韶音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雖然她喜歡的歌有那麼多，但是她覺得除了班上學的這幾首歌，其他沒有一首是自己唱得滿意的。現在學期即將終了，功課繁重，想好好臨時學一首也來不及，最後她想到唱她在作曲班上這學期自己做的曲子。唱自己做的曲子，需要多大勇氣。但是，她譜的曲子是她試用音樂來將中國古詩詞介紹給外國人，就像看見國外寶貴的東西想拿去獻給國人，是一樣野人獻曝的心。她想只要奉獻的心堅定，就可以勇往直前。

那麼唱那一首呢？明天再選，反正自己做的曲子，不會記不得。

六月十二日

今晚是演唱會，這樣一個美好的滿月之夜，韶音跟她老公一起去參加，大教室裡坐滿了人，每人都穿得整整齊齊，打扮得漂漂亮亮。  大家唱的次序由抽籤決定，韶音抽到倒數第二，只好聽天由命，耐心地等。蘇老師請每人在唱以前，除了報自己的名字與所唱的歌名外，並簡單地將所唱的歌介紹一下。

大概是因為自己選的歌，每人都介紹得非常動人。瑞唱了「高山青」，簡唱了「教我如何不想她」，雅蒂唱了流行歌曲「夏雨」，尊尼唱了「我永遠等著妳」，阿曼達唱了「吻別今日」，貝蒂唱了格需溫的「夏日」。

在韶音前面一個唱的是珍妮芙, 她從容的走到臺前，先謝謝坐在聽眾席上的她的父母親，然後唱起「真善美」來。

珍妮芙唱得那麼自然，韶音的心突然碰碰地跳起來。每人的歌都唱得那麼精彩，而她選的卻是一首她譜的最簡單的白居易的「草」。

珍妮芙已唱完，她甜蜜地微笑著，接受大家的鼓掌，然後怡然地走回自己的位子。

韶音壓住自己的恐慌上臺去，她說她是以野人獻曝的心情將這支短歌獻給在場各位。

朋友別離，古今中外有誰能免，眼前這美好的聲樂課，不久也將結束。中國大詩人白居易的「草」只用了四十個字，短短八句，將離別那樣動人地白描了。

韶音把「草」用英文大概翻譯一遍，然後開始唱：「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她望過臺下的聽眾，看向大教室後面的白牆，那白牆的大銀幕上出現了碧綠的草原，伸展到無垠的遠方，侵掩了灰色的古道，白居易在那裡與好友揮手道別。

兵荒馬亂，千年之後中國人還是各地分散，韶音現在還是背井離鄉啊！韶音唱完了，一陣熱烈掌聲將她驚醒，韶音看見蘇老師用拭面紙擦眼角，微笑地向韶音點頭。

最後一個唱的是邦妮，她唱的竟是韶音最喜歡的歌，史蒂夫宋海的「送小丑進來」！韶音也趕緊拿出拭面紙來擦眼角，她，實在太激動了。

演唱會完畢，大家聚到教室後面，喝著果汁，吃著點心。韶音第一次領會到一個演奏或唱歌者在臺上表演時那種時空都停頓的感受，的確非語言可以形容。

誰都捨不得離去，韶音的老公明天要上早班，他們先走出來。停車場上的車子安靜地浴在一片燦爛的月色中。她跟老公說她上台時本來也想學珍妮芙先謝爸、媽生她養她，然後再謝老公，為了養他們這個家，他放棄了他的小提琴去做工程師了。

「我們兩個有一個學音樂就行了，」老公大而化之地說。

韶音抬頭看看月光下老公的臉，好像看見了他在臺上拉小提琴的側影，她緊緊抓住他的手，跟他一齊朝他們的車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