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旗子   王克難1996年

除夕， 琦玲開車趕到她已經通過好幾次電話但尚未見過面的校友家中，天已經黑了．她讓女兒小惠留在車上，就匆匆朝遠遠露着螢光的門鈴走去．她按了門鈴，有人來開門， 琦玲向她說明來意．

請進， 請進， 我們趕做了一天啦啦隊旗子 ， 現在手臂都不能彎了． 一會兒還有其他校友要來．今晚大家就在我家守歲 ， 明天早上一起去看遊行，妳也留下吃年夜飯吧．」

「不了， 謝謝． 我是專門來拿旗子的，馬上就要開車去朋友家，她那條街是遊行要道，聽說今天晚上七點就不准車子進出了．」

她接過一大把上面印着 〈北一女〉的綠色三角旗往她的車子走．明天元旦的玫瑰花車遊行，估計全世界電視觀眾將超過億人，而它一百多年來第一次有中華民族的樂儀隊參加，母校的樂儀隊幸運地被選中了!

南加州校友們如何如火如荼地響應着，連平時年底工作忙得透不過氣來的琦玲也報名參加義務活動．但是接機、晚宴等節目她都無法參加，剩下只有這最重要的遊行 ．

安娜是琦玲辦公室的同事，她唸加州理工學院研究院的兒子就住在帕沙迪那花車遊行路線上．他每次逢到遊行都會去滑雪避熱鬧，他的公寓可借住一晚．於是琦玲興沖沖地約了同學漱華、美娟，組成三家八人啦啦隊．結果漱華臨時有急事回台灣，美娟一家流行感冒，只有琦玲跟她女兒能來．

琦玲從那把綠旗子中抽出一支給女兒．看着穿粉紅夾克、長頭髮的女兒不經意地玩着〈北一女〉小綠旗子,她突然傻了起來．當年她跟女兒一般年紀，剛考上萬人羨慕的女中初一，短髮齊耳，一早就背着沉重的書包上學，天黑才回家….

琦玲把安全帶繫上，打開車燈，集中精神開車．開進帕沙迪那，遊行的主要幹線科羅拉多大道兩旁電線桿端閃爍着紅綠燈泡，街邊舖滿各色睡袋和花花綠綠毯子，間雜着一排排摺椅．人行道上，鬧市般人們在閒蕩着．她的車子跟在慢如牛步的車群後面．

好不容易開到她要借宿的街，果真已有警察在街口，只准車進，不准車出．公寓是一棟改造車房的二樓．琦玲開了門．書架、音響設備擠滿了小客廳．臥室被一個放在地上的大床墊佔掉三分之二．小廚房的桌子上除了幾盒早餐乾糧，只有一個微波爐．

兩人把剛取來早就定好臨時不能退的八人份過年的火雞餐，還有睡袋先搬進公寓．琦玲把睡袋舖在床墊上．今天除夕她還上了一天班，實在累了．她躺了下來，閉上眼睛…. 恍惚中，女中的操場, 校長在演講說她們高一同學只有成績優秀的，才有資格參加樂隊．她的名字被叫到了，站出來在黑壓壓, 其他綠襯衫、黑裙子同學們前面，驕傲、惶恐，連五線譜、豆芽菜都不認得啊！

琦玲緊張地醒過來，小惠在隔壁客廳沙發一角，一面吃玉米片一面看她的《驕傲與偏見》．女兒才上初一，已經在看奧斯汀的作品，琦玲驕傲地摟了一下女兒的肩．

「馬上就要吃火雞了．」她說着，把一片片已切好的火雞拿了兩人份，又從火雞肚子裏挖了香味濃郁的佐食，分兩次放進微波爐．

母女兩人坐下．這餐美式火雞除夕餐，原來算是同班同學的特別聚餐，結果變成了三缺二．不過明天遊行到底還有她跟女兒兩人啦啦隊．遊行才是這次最重要的節目，就像當年考試是琦玲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樣，她從來沒有考壞過．

吃完飯，琦玲抱着戶外羊毛毯子，女兒拎着裝滿旗子的大紙袋，兩人下樓來．走到科羅拉多街，找了許久，看見一排空的椅子，上面坐着一個面善的中年男子，椅子盡頭有一小塊空地．中年男子告訴她們說，今天早上天不亮他們便全家出動佔到這塊好地盤，然後輪流看守．現在太太孩子們都回去吃晚飯，他說那塊空地可以讓給琦玲．

琦玲再三謝了他，說她本來跟女兒不敢來晚上過夜、看遊行，但是因為母校的樂儀隊，一定要來打氣．她把一袋旗子舉起來給他看．

「啊，」中年男子也興奮起來．「我們這地點正對着遊行隊伍，妳們樂儀隊一定會看到妳．我在收音機上聽報導說妳們是這次遊行唯一的女生隊，每位成員學校成績都在三點八以上， 真了不起!」

「是啊！」琦玲不由感到一陣驕傲，說出她當年也曾被選為樂隊．

九點多鐘，中年男子讀南加大的兒子來替爸爸的班，他有他爸爸一樣深棕色的眼睛，跟他爸爸一樣熱心．

空氣乾燥暖和，到處瀰漫着烤熱狗、爆米花的濃香‧街頭傳着電視,無線電放出的音樂. 小販們已經在賣明天遊行的紀念，琦玲買了一份．這次遊行的主題是 「孩童， 歡樂與夢．」歌頌孩子的天真與年輕人夢的甜美‧ 琦玲翻到母校樂儀隊那頁， 照片上神采奕奕的小學妹們穿着白色繡金的制服，腳上是白色長統皮靴! 琦玲心中又一份驕傲．

夜漸漸深了，鬧聲也靜了下來，人們都鑽進了睡袋．琦玲和小惠背對背坐, 把毯子裹在身上打起盹來．

「妳們回去休息吧，」那位南加大的學生走過來俯下身對琦玲說: 「東西可以放在這裡， 我會幫妳們看‧ 明天早上回來就可以了．」

琦玲謝了他， 和小惠站起來． 才不過在地上坐了一兩個鐘頭，她的筋骨已經僵硬． 她們回到公寓, 鑽進睡袋. 琦玲看看熟睡的小惠， 再也睡不着．

外面起了風. 風聲一陣陣緊起來‧ 琦玲想起來了她和鵬不愉快的蜜月露營旅行，那天半夜也刮着風，鵬居然一人開車離開營地，琦玲哭了一個晚上．雖然第二天鵬回來道歉，以後她們就再也沒露營過‧

後來她跟鵬愈來愈無法相處，一直鬧到離婚．幸好父母親、姐姐和同班同學們不斷給她扶持與打氣，她終於站了起來，也終於學到婚姻不是考試，單憑個人努力是沒用的，只有接受失敗才有成功的希望‧

琦玲覺得只打了一個盹，太陽已射到她的眼睛．她急忙叫醒小惠．風停了, 外面是晴朗的早晨. 科羅拉多街上已被清掃得乾乾淨淨，昨夜的風沒有留下任何遺跡‧她的毯子被摺成整齊的一塊，覆蓋在那些小綠旗上‧ 南加大學生一家已興奮坐在椅子上等待遊行的開始．他們幫着琦玲和小惠把小綠旗子分給附近要看遊行好奇的孩子們．請他們等下幫着搖旗．

九點正，洛杉磯警員整齊、雄壯的摩托車隊出現了，後面跟着戴花環、穿草裙的兒童和她們萬朵蘭花、玫瑰、康乃馨裝飾的夏威夷花車 ．

花車一輛比一輛漂亮，樂儀隊一支比一支精彩，然後琦玲看見了在希望鳥花車展開的雙翼之下母校的隊伍—那玫瑰花車遊行有史以來第一支中華民族的樂儀隊! 這次遊行中唯一一支全是女生的樂儀隊!

小學妹們高昂着頭，紅綠背心、繡着金色、銀色的白制服在陽光下神奇地閃爍，白色長筒靴邁着那樣整齊的步伐向她走來．琦玲噙住幾乎要奪眶而出的眼淚，雙手高舉起旗子，向那支走向她美麗的隊伍不斷地揮舞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