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三月二十六日,我和那些酒鬼們在酒館慶祝我的生日。那些酒鬼醉醺醺的,有人倒在桌面上,有人連走出門口都搖搖晃晃。酒瓶在桌面上,也在地上。我喝了一些,但不多。然後我開始哼起小調。那是鎮上廣場的流浪漢教給我的民謠,坐在我身邊的小男孩也跟著哼。幾個人跟著拍掌敲起節奏,最後所有的人也大聲歌唱。
慶祝會一直持續到深夜,我喝下杯子裏的最後一口,站起來打算離開。酒館老闆醉倒在人群當中,大聲打呼。
我推開木門,夜晚的風便由門縫吹入,也吹起了我的頭髮。我醉了,嘴裡發出一些無意義的單字。街上沒有任何人,我繼續向前走,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踩在樹葉上,還有灰白的地面上。然後,我的兄弟向我走來。
「你要去哪裡,萊特?」他問。
「走路,醒酒。找個地方休息。或許是圖書館,或許是神父那裡。」
「神父還在嗎?」
「我不曉得。萊姆,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一直沒有離開。我們可以一起去找神父,我也想見他。」
萊姆牽著我的手。我彎著腰,在路邊開始嘔吐,除了液體沒有其他東西。苦味和著酸味充斥口腔。然後我繼續向前。神父的家在廣場後方,廣場中有許多胖鴿子,還有又黑又瘦的流浪漢。我們走進廣場後,萊姆拉下褲子,對著矮樹叢小便。
流浪漢今天沒有出現。我們繼續向神父家走去。萊姆身上有硝煙的味道,臉上沾滿了黑灰。我想起我們小時候玩的隱蔽遊戲。那時候外婆家養了很多雞,她固定一個月殺一隻,然後留下半四分之一,其餘則到市場上賣。我們就在外婆身邊,等待雞脖子流出的血液。我們將雞血塗抹在臉上,做為塗鴉。
神父家到了。我走到後院,看見庭院長滿雜草,玉米及蔬菜早已枯死。旁邊的豬舍,發出腐爛的臭味,我走過去,看見兩隻豬全身發黑,倒在飼料盆邊。飼料盆上爬滿蛆蟲,還有蒼蠅。
我跟萊姆一起進入房舍。神父躺在床上,跟流浪漢一樣又黑又瘦。室內一片漆黑,所以我們點起蠟燭。床邊的桌上全是灰塵。
神父看著我們,然後說:
「萊特?萊姆?是你們嗎?」
我沒有說話。萊姆將手掌放在神父的額頭上,然後說:
「是的,神父。我們來探望你。你看起來不太好,還有點發燒。」
神父微笑,嘴唇顫抖著,發出一串像句子的聲音。
我沒有聽清楚,因為接下來萊姆便用棉被蓋住神父的鼻子及嘴巴。神父的手縮在胸前,雙腳不停踢動。等到神父停下所有動作,萊姆才移開棉被。
我們一起將神父搬到庭院。因為酒醉的緣故,我又吐了一次。
我將神父埋在雜草旁,接著萊姆弄了火堆,將神父的衣服、十字架及聖經丟入火中。
「神父老了。」萊姆說。
然後萊姆在神父的床下,拿走一個紙盒。裡面有我們小時候與神父下棋的紀錄棋稿,還有幾張紙鈔。
II 紙鈔很快就花完了。我們兩個坐在廣場長椅上,太陽很大,汗水從額頭滑進我的眼裡。 「繼續在這裡,我們會餓死的。」萊姆說。 「不,我們不會。我們有兩個人,可以找點事情做。」 「萊特。」 「你還沒回來之前,我在酒館打工。他們很喜歡我唱的曲子。」 「萊特。我一直沒有離開。」 「你是我的兄弟。你會吹口琴。我還記得你的口琴。」 「沒有了。口琴已經賣掉了。萊特,我們一起離開。」他抓住我的手,雙眼變得濕潤,低著頭,肩膀上下抽搐。 「你哭了嗎?」 「沒有,我只是有點想念神父。」 「萊姆,你只是想幫助他,他也只是想幫助我們。走吧,我們一起離開。」 在這個時候離開,必須經過小鎮對外的唯一出口。出口可以容納兩輛馬車經過,平常的時候,會有巡邏隊伍在附近閒晃。我們不能從那裡離開。我認識他們之中幾個隊員,他們常常在夜晚到酒館喝酒,聽我哼的曲子。我記得他們,因為他們從來沒有付過酒錢。其中有個大鬍子,他知道其他的出口。 我記得他的住處,偶爾我們會在他家下棋。大鬍子跟另一個蒼白的小鬍子住在一起,他們是兄弟,就像我跟萊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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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I
我們不想由大門進入,小鬍子在前庭養了一隻大狗。那條大狗在兩年前把他們鄰居的孩子咬死,鄰居夫婦在大鬍子的槍口下選擇沉默。大狗現在看來比兩年前還要壯碩不少。
靠近窗口,我們看見大鬍子跟小鬍子躺在床上,小鬍子身上沒有衣服,而大鬍子光著上身,他們相互撫摸並且親嘴。
我跟萊姆坐在窗外,用地上泥沙開始作畫。屋子裡傳來小鬍子的叫聲,還有鞭子打在肉體上頭的聲響。我知道那是甚麼,有陣子他們總是喜歡在街上鞭打流浪漢作樂。萊姆在地上畫了一條狗,我則在上面畫了一坨大便。
等到屋裡的聲音完全停止,我用手拍打窗戶。然後大鬍子開窗,讓我進去。我告訴他,我的兄弟也想見他。我們聚在客廳的小方桌,大鬍子背對窗戶,我跟他面對面,而萊特在我的左手邊。沒有見到小鬍子。
「你叫甚麼名字?」大鬍子說。
「萊姆。」我說。
「萊特,他不能說話?」
「是的。小時候,他生過一場重病。」
「我從來沒有見過他。」
「他是我的兄弟。我們有一陣子沒見面了。」
「一陣子?打從我來到這兒,至少也有十年了。」
「他常常不懂得怎麼找到正確的路,這都是由於那場重病的緣故。」
「好吧,你想幹嘛?」
「我想帶他去看醫生。真正的醫生。」
「噢,真正的醫生。我能幫你甚麼?」大鬍子聳肩。
萊姆起身,走到大鬍子身後。他拿出小刀,往大鬍子的後頸刺入。
「我需要你的兄弟。他必須告訴我們怎麼離開。」
大鬍子的臉開始脹紅,聳起的肩顯得緊繃,呼吸急促。他發出一種氣笛響起的聲音。他的頭向後仰,將小刀更推深了些。
小鬍子走出來,開始大聲吼叫。萊姆用腳踹他,他還是不停發出聲音。萊姆將小鬍子的雙手綁起,然後繼續踹他,直到小鬍子完全跪下。
「我們只是需要你帶路。」
IV
這裡的任何時間都是白晝,太陽永遠不會休息,只是盡責的照射著這條小路與那個老人。
老人身上的衣服沾滿灰燼,爬滿蟲蚤,遠遠看著幾乎與路面上的灰塵沒有兩樣。
灰白色的鬍子在地面上拖行出一條細微的痕跡,但馬上被灰塵繼續掩蓋。
老人的手上握著一顆金蛋,在太陽照射下反射刺眼的光線,長久以來,讓老人成了一個瞎子。
他繼續走,直到有人叫住了他。
「老先生,請您將金蛋交給我。這是為了您著想。」
「不!沒有人能要我將蛋放下。我必須帶著蛋繼續前進,這是唯一的供品,我要獻給在盡頭等我的女人。」
「我從那一頭過來,沒有看見任何一個女人呢。請您還是將金蛋交給我吧。」
「沒有女人?不,不可能。我已經走了那麼長遠的路,自出生至現在,我知道,她一直在盡頭。」
「在哪裡的盡頭呢?我的盡頭在您的手上,請您將金蛋交給我吧。」
老人哼了一聲,鼻孔哼出的氣息將鼻下塵埃吹起,於是老人的臉籠罩在一陣灰霧當中。
他不再理會,繼續向前走去。失去灰塵的保護,鼻下肌膚開始龜裂。起初是一條毫不起眼的裂縫,經過幾秒後,成為了一條深刻皺紋。
那人疾步趕上,一腳踩上老人在地上拖行的鬍子,繼續說著:
「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陪您一段。除了金蛋,甚麼也不重要。」
「噢,是的。『除了金蛋,甚麼也不重要。』」
「為什麼您不走快一點?」
「我已經老了,所有的一切都令我覺得沉重。」
他們繼續向前,路上的景色依舊是一片空白。灰塵飛入老人眼裡,變成黏稠的分泌物聚集在眼角。他伸手撥去,卻引來一陣渺小的刺痛。
V
我們打斷了小鬍子的雙腿,才讓他完整的描述出口方位。
大鬍子的家中有許多東西,不過卻沒發現任何一毛錢。於是我們拿走了鞭子、電擊器,以及刀子和手槍。
完全天黑之後,我們便往出口前進。萊姆走在我的身後,我在口袋中藏起小刀,萊姆拿走了手槍。
沒有多久,我們順利的到達出口前方,就如同小鬍子說的一樣,出口周圍沒有任何巡邏隊員。只有一個流浪漢在路邊打盹。
我們凝視著出口。然後萊姆拿出手槍,將一顆子彈打進我的右小腿。我跪下,然後看著萊姆將另一顆子彈射入自己的腦袋。
流浪漢被槍聲吵醒,他站起來,緩慢走入更遠的草堆中。
我回到酒館,沒有人提起關於大鬍子小鬍子以及神父。也沒有人提到我或我的兄弟。我坐在角落,打開窗,對著窗外開始歌唱。
大鬍子的同伴走了過來,抓住了我的手。
「腿,血,醫生。」他用模糊的字詞這麼說,然後其他人也聚集過來。
其中一個,帽子上鑲著十字架的男人,拍拍我的肩膀。
「你流了很多血。不過不要緊,總有辦法的。是吧?」
他對周圍的人群說,大家一陣大笑。然後他靠近我的傷口,凝視了幾分鐘。
「是子彈。」
「我想是吧,先生。」
「先生?不,我是醫生。對吧?」
周圍的人再次大笑。
「你們可以繼續,我必須要離開了。」
「我也要離開了孩子,我必須要幫你處理傷口。恩......對吧?」
VI
醫生的房裡相當乾淨,床上的棉被整齊的折起擺放,任何東西都收得穩當,沒有任何多餘。
我坐在床邊,醫生正對著我。然後他蹲下,拿了一些透明的液體灑在我的腿上,用鑷子往傷口洞裡穿入。
看著醫生低下忙碌的頭頂,我想起萊姆的樣子,好像有甚麼要從喉嚨滿出。
腿上的洞被擴張比原本還要大,紅色的血液一直滲出到地上,腳掌就泡在血液當中。
最後,醫生從洞裡夾出子彈,又用上相當大量的棉片塞進傷口。
「好,結束。」
我站起來,看見地板晃動,然後坐回床板。醫生由正面抱著我,然後靠在我的肩膀。他用力的喘氣,肩膀上漸漸變得溫熱。
「我要離開了。你需要我留下來嗎?」
醫生沒有說話。他抬起頭,然後看著我,嘴角細微的抽動。
V
一聲獸吼自叢林深處發出,獵人藉此確認方位。墨綠上衣在樹蔭下隱匿,獵槍的重量壓在他的背脊上,令他的頸項更貼近地面。
一隻布穀鳥停在他那朝天的槍口上,然後靜止不動。獵人與時間一同繼續前進,然後布穀鳥下了蛋。鳥蛋隨著槍管溜進槍孔當中。第一顆蛋被第二顆的重量壓出裂痕,第二顆蛋被第三顆擊破,第四顆蛋在冬天時終於孵化。幼鳥在冬天的嚴寒下很快變得僵硬而冰冷。
森林深處只有一頭金黃色的貓科動物,而事實上,牠確實也並不比一頭蘇格蘭摺耳貓還大。牠的前腿優雅的環繞交叉著,身上的毛皮正在燃燒。獵人的記憶中並沒有這樣的存在,他繼續向前,將獵槍對準牠的頭部。
由於過於緊張,獵人不小心扣下了板機。子彈迅速離開槍管,但在子彈真正發揮作用之前,便跟著彈身上的幾根細幼羽毛一同被動物身上的火焰吞噬。
那陣火焰越燒越大,最後甚至淹蓋了動物本身。獵人靜止呼吸,只是看著火焰升起,然後動物消失,一個孩童自火焰中走出。
這時候獵人才感到真正的害怕。他打從心底想遠離眼前與他有著相同面貌的幼童。他動彈不得,雙腳彷彿陷入流砂當中。
孩童走向獵人。每前進一步,面孔便成熟一些。直到他們確實的面對著面,獵人的呼吸簡直能將對方的鬍子微微吹動。
對方笑著說:
「你一直尋找並且呼喚著我,但此時當你真正見到了我,你卻如此害怕。」
獵人任憑獵槍掉在地上,乾裂的蛋殼自槍管掉出。他的手變得麻木,舌頭也是。
「我不害怕。我向來不害怕面對任何事物。」
「如果你不害怕,那麼你為何顫抖?我們一直在等你,你不應該害怕。」
「『我們』?」
「是的,『我們』。」
他帶領獵人走進第一道門。裡頭甚麼也沒有,天花板上唯一的燈管關閉著。
他們繼續向前走,然後獵人感到自己踢到某樣東西。他瞇起雙眼,試圖在一片黑暗中尋找那樣物體。應該是要有某樣東西在那兒才對。
「嘿,等等。這是甚麼?」獵人停下腳步,伸出雙手在地板上胡亂搜索。
「什麼也不是。這裡除了你和你自己,什麼也沒有。」
VI
「在那裏的那些紙張,上面寫的是許多數字。告訴我,那上面寫了甚麼?」
「那是我的日記,數字代表文字代號,每個數字的意義只有我跟我的兄弟明白。如果我死了,或是我的兄弟死了,那些紙張就毫無意義。」
「那是某種重大機密?」
「不,那只是日記。當我找到了他,或他找到了我,可能我早已無法與人對談;或者,為了防止我不在房裡,任何人隨時都能翻閱這本日記。這樣並不太好。」
「上次你告訴我,你的兄弟早就死了。」
「噢,是嗎?會不會是您搞錯了?」
「恩......根據上次診療紀錄,你確實是這麼說的。」
「是的,紀錄。死去的人實在太多了,一定要紀錄下這些。」
「在你的日記裡,也記錄了這些嗎?」
「不,我只是寫下一些事物的名稱,或是一些對話。」
「就這些?聽起來似乎不大重要。」
「如果您認為這些並不重要,那麼您的人生也等同如此。丟去了這些,剩下的也不過只是殘渣。」
「嗯,沒錯。那麼,這禮拜睡得如何?」
「我不曉得。醫生,我認為我每天都失去了一段時間。花圃在那段時間之內,曾被人整齊地修剪過;水杯自動的裝滿了水。」
「是的,那是藥物的作用。」
「您的意思是?」
「也許是藥物的作用,令你在睡眠中產生夢遊的情形。不過,讓我們再持續觀察,好嗎?」
「好的。」
「『那些人』是否仍然吵嚷著你?」
「不。但我擔心他們隨時準備向我襲擊。」
「他們不會的。除了這些,還有任何問題嗎?你看起來比上次更瘦了,每天都吃了甚麼?」
「水,還有一些麵包。還有,我的手總是發麻。」
「保持心情愉悅,症狀會好一點。對了,你介意由今天開始,暫停使用數字書寫日記?我對你的日記很有興趣。」
「我想你會的,你總是對不重要的東西產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