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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駐校衛警之卷 第三話-山櫻(2)
2006/09/12 10:39:20瀏覽552|回應0|推薦0

       IV

    一個月過去了,天上又是一輪圓月,想當初和她的邂逅也是在滿月的夜晚。雨絲打在臉上,像是我們離別那個飄雨的夜晚。我自然地閉上眼睛聽著風中的低語,卻聞到一陣熟悉的香味,睜開眼睛,這不正是她嗎?她的微笑讓我心裡升起一股恬淡的幸福。沒說什麼,沒問什麼,她一步一步踩在校園的路上,我在她身旁安靜地陪伴。來到一棵笳冬樹前,風微微吹動它的樹梢,感覺它似乎正在說話的樣子。她佇足在巨大的笳冬樹下,我知道她又聽到什麼了。

    「怎了?」我問。

    「樹說人們為了用它的葉子治病,常常拔它的葉子。它本身並不介意,但是有些人太貪心,一口氣就拔了好幾袋的樹葉,造成它很大的困擾,它希望能向你反應。」

    「樹,向我反應?它知道我們聽得到花木的交談嗎?」我懷疑地問道。

    「知道啊,校園內的消息傳很快的。」

    「原來花木也很八卦。」我開玩笑道。

    她優雅地低聲輕笑。

    「告訴它我知道了,我會勸導校外人士的。」

    她說了一串我聽不懂的話,我也不細問,如果她想說她會告訴我的。

    「它說謝謝你。」

    「告訴它別客氣。」

    我們走著走著來到教室的方向,繁茂的十來棵榕樹飄動著棕黃的樹鬚,連聽力駑鈍的我都感覺得到空氣裡的喧嘩浮動。

    「榕樹在說話?」我不安地問。

    「它們在感謝你。」

    「感謝我?」我困惑地道。

    「它們說之前介殼蟲大舉入侵校園,幾乎所有的樹木都被大批介殼蟲寄生,要不是你幫他們細心地噴藥除蟲,它們現在也不可能這麼安閒地凝望月光。」

    那件事的始末我記得很清楚,學校忽然遭受介殼蟲的大舉入侵,許多花木都出現衰竭的現象。那時工友們全部有事纏身,於是全校噴藥除蟲的重責大任就交給老王和我兩個人。調配完農藥後,為了避免噴藥時沾上皮膚,兩人穿上免洗雨衣,背上好幾公斤重的噴藥器在烈日下噴灑農藥,熱氣在雨衣內悶著,汗水濡濕了衣服,偌大的校園內每一棵樹都要像為它們洗澡般為它們噴藥,既花時間又費體力。老王做沒二十分鐘就因為中暑而掛掉,於是整個校園的噴藥工作就全落在我身上了

    我記得自己噴掉好幾桶的稀釋農藥,沉重的噴藥器幾乎壓垮我的肩膀,酷熱與身上溼黏的不適感讓我的體力加速流失,真是一場太陽底下的酷暑地獄。當我回警衛室盥洗時,全身的衣服從裡到外沒有一塊地方是乾的,全被汗水濡濕,洗完澡躺在床上時因為體力消耗殆盡幾乎昏死過去。若不是櫻的再次提醒,我實在不想憶起那樣痛苦的體驗。

    「妳幫我跟榕樹們說我確實收到他們的道謝了。」我平淡地道。

    「他們還說這裡晚上常有小偷爬著它們上二樓教室偷東西,你可以注意一下。」

    我的眼睛亮了起來,原來如此,小偷是從這兒上去的,難怪老王和我怎麼埋伏都等不到人。為了最近的學校連續遭竊案,老王和我已經被上面長官罵到臭頭,可是又苦無線索,這下得到榕樹的情報,可以好好地守株待兔了。臉上不由自主地浮現笑容,雖然她不知道我在樂什麼,卻也跟著我開心。

    「妳怎麼那麼開心?」我問。

    「因為你開心,樹木們跟著你開心,所以我也跟著開心起來。」

    她說得天真,我感受到她的真誠。我知道她不是一般人,本來心裡還想問她的來歷,但是一想到有可能因為自己無謂的好奇心而毀了一段美好情誼,便將話從嘴邊吞下去。只要我們同在一起,她是誰又何妨。

    穿過一片榕樹,我們走近校園的圍牆,圍牆邊是一排繽紛華麗的豔紫荊,強韌的樹根穿過地底將圍牆拱得高低不平,似乎在誇耀自然強大的力量。學校總務處為了不讓圍牆被豔紫荊強盛的樹根給破壞,曾經提議把豔紫荊整排鋸掉,後來在校長和老師的反對下作罷。這提議目前是不會採用,但難保未來換了新校長或行政主任後仍然能保持現狀。豔紫荊隨風微擺繁茂的枝葉,嫵媚地搖曳生姿,殊不知學校已經有人在動它的腦筋,一想到它的危險處境,我不禁憂心忡忡。耳邊傳來一種細膩的聲音,迴異於榕樹的低沉,有些像是女人的聲音,我直覺是豔紫荊的呼喚。

    「豔紫荊說什麼?」像是一切都已明瞭,我在她耳邊說道。

    「她們說謝謝你的關心。」

    「她們知道?」我驚奇地問道。

    「樹能直視人心,別小看大自然,自然裡藏著許多你不知道的秘密。」她難得世故地道。

    雨絲飛蕩空中,真夏的夜晚飄起悽美的浪慢。她要走了,我執起她的手請她別那樣匆忙離開,夜不是結束,才正要開始呢。她的手有些冰冷,我感覺得到對於離別,她也是一樣無奈。

    「真的很想要我留下?」她說。

    「是的。」我回道。

    她告訴我不能停留太久,於是我們倚著欄杆賞著天上的月亮。大約十分鐘後,她叫我閉上眼睛,別問為什麼,我無言地闔上雙眼。這次沒有銷魂的深吻,我等得有一點失望,偷偷睜開眼睛,烏雲半遮的月亮恰似她的美麗,神秘、難以窺伺。月光如小溪般明媚地流瀉而下,穿過黑夜濕涼的河床,不期然地照耀在我們的臉龐,流過光滑的皮膚,漩流入她的雙唇之間。仰首歡飲月光的她表情十分陶醉,紅潤的臉頰看起來格外粉嫩,透明的綠意染過髮際,如雲的髮絲逐漸像天空伸展,彷彿要擁抱整個天空一樣。眼光向下移動,她的雙足向四週展成略帶透明的深棕色巨大樹根,在地上盤根錯節地交纏到我的鞋邊。我望著半人半樹的奇幻形影不覺入了神,直到她轉過頭來我才急忙地閉上眼睛,假裝一切都沒發生過。

    「張開眼睛吧。」她溫和地道。

    聽到她平和的語調我就放心多了,張開眼睛,面前又是一個正常的女人。她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弄得我怪不自在的。

    「你看見了?」她問。

    簡短一句話驚得我小鹿亂撞,她可能知道剛才的事了。

    「沒有。」我說。

    她是非人,無所謂。她對我很好,我也喜歡她,這樣就夠了。草不語,樹不鳴,夜好安靜,伊人離開,總是在這樣的夜裡。她雙臂環繞著我,在她的懷抱中我沉浸在那股沁人心脾的甜香裡,昏沉之中她鬆開雙手,我知道她要走了。想擁緊她不讓她離開時卻抱了個空,就像消失在空氣中一樣無聲無息,偌大的中庭裡,徒留涼夜我一人。

 

       V

    隔晚,我點了根煙站在警衛室前賞月。我有預感,她會來的,這種默契無需言語,我就是知道。

如我所想,她果然來了。沒說什麼,我們相偕一起漫步校園,今天的她感覺有些悲傷,我試著詢問她,卻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她的足履踏在泥土上,晚間草葉上的露水濕了她的群擺,撫摸著學校圍牆欄杆間的朱瑾,她浮現不捨的表情。

「怎了?」我問。

「它們很難過。」

「怎麼說。」

她指著欄杆上的黃色油漬,敘述著朱瑾鋸齒狀的葉子沾到油後是如何地難受。我告訴她那是學校為了遏止校外民眾的爬牆風氣所做的措施,不然一個教育小朋友的單位一天到晚有民眾爬牆進來,處境也很尷尬。她點點頭表示理解,但心情仍是低落。她太善良了,常因為周遭植物的境遇而影響心情,為了不讓她太感傷,我帶她到操場司令台旁賞月。她低頭踩熄一根煙蒂,我知道她是擔心煙蒂會燒傷路邊的小草,那顆溫柔的心著實讓人動容。接觸那份體貼的情意,我感到很溫暖,就好像填滿了我生命中所缺乏的部份。

帶她坐上司令台,她居然主動開口向我要求換個地方坐,恬靜的她難得開口要求。於是我們繼續在校園散步,走著走著竟然就走到山櫻底下。華美的枝葉在我們頂上交織成典雅的傘蓋,我們在傘蓋下溶入安憩的夜色裡。

    「我可能不能再見到你了。」她悵然道。

    「怎麼說?」

    「因為我要離開了。」

  「不是待得好好的嗎,為什麼要離開?」

  「我有我的苦衷。」她低首道。

  不再追問了,她有她自己隱私的空間,我尊重她,縱使有千般不捨。沉默一直在我們之間迴盪,我們不多說什麼,安詳地感受依偎在彼此身邊的幸福。一陣清香飄來,我的意識有些昏沉了,半閉的睡眼帶我沉入一片如夢似幻。我將頭靠在她的肩牓上,彷彿知道我的疲憊,她體貼地讓我枕在她的膝上,由下仰望著她的臉龐,好美,長髮滑過清秀的臉龐,猶似烏雲半遮月。我聞到她身上獨特的陣陣幽香,香味安撫我疲憊的軀體,她闔上我的眼皮,我想我是要睡去了。半夢半醒間,迷朦的月光穿過山櫻枝葉的縫隙流入她微啟的口中,啜飲著甘美的月光酒,她白晰的臉頰透出粉嫩的飛紅,微醺的表情增添無限嬌媚。

  她發現我了,我們四目正對,相互凝視。不知怎的,我反而有種釋懷的感覺。

 「你看見了?」她問。 

   「沒有。」我說。

    我的回答帶著俏皮的口吻,她停止了月光的吸飲,微笑地看著我,撫著我額前的髮。我繼續安憩於她的膝上,享受她垂愛的憐撫。

   「你知道為什麼我想坐這裡嗎?」她說。

    「因為這裡有樹可以遮蔽天空。」

    「那為什麼要找個可以遮蔽天空的地方呢?」她微笑道。

    「這樣兩個人做壞事比較不會被抓到。」我開玩笑地道。

    她臉紅了,害羞的樣子好可愛,這個年代想找個二十幾歲還會害羞的美麗女人不容易了。

    「才不是這樣呢。」她嬌嗔道。

    「其實,我想答案我是知道的。」

    「你知道?」

    從她的口吻中,我聽得出來她的驚訝與不可置信。

    「我說個小故事吧。」

    「你說吧,我聽著。」

    撫摸我臉頰的纖纖玉手散發著溫柔的幽香,我自在地躺在她的膝上,儼然是一對親蜜的戀人。

    「從前,山上的狐狸會在晚上吸收月光的精華,藉此修練成狐精。為了避免吸收月華時被天上巡行的天兵天將發現,牠們會在頭頂上放片樹葉,這樣天兵天將從雲端看下來就會以為自己看到樹,狐狸們才能躲過天兵天將的巡視繼續修練

    我話不說完,相信她已經知道我所要表達的意思,有些話是不用說盡的。

    「原來你知道了。」

    「妳之所以離開是因為將修練已久的精氣都給了我,所以無法成為人形,是吧?」

    她一昧地撫摸我的臉龐,默默不語。躺在她膝上仰望那個清秀的臉龐,我的眼淚不經意地泛出。

    「你知道我是誰嗎?」她柔聲地道。

    「知道,而且我們兩人都在妳的遮蔭底下。」

    「你是怎麼知道的?」

    「妳身上的味道告訴我的,那是我記憶中山櫻花的淡淡香味。」

    「原來你都知道了。」

    「但是我不懂,只要繼續吸收月華,妳遲早會成仙的。為什麼要耗損精氣變成人形來見我,還將寶貴的精氣給了我?」我不捨地道。

    「受人點滴當湧泉以報。你曾經想過要人陪你,所以我來了,只是想回報你的恩澤而已。」

    風揚起她的髮,我淚眼模糊地撫摸她的臉。她的心是這樣地明亮,以致於我的淚水難以承受生命中這樣的溫柔。

    「妳好傻,人家鬼魅花狐都是吸人精氣,那有像妳這樣將寶貴的精氣給人的。」

    「你想聽花草的聲音,我願意讓你聽。花草亦有情。」她嫣然道。

    「多久能再回來?」

    「或許已是多年以後。」

    「妳好好修練,我等著妳。」

    我起身抱著她,沒有接吻,只是相擁,告訴她會期待下次的相遇。她笑了,笑中帶淚,然後慢慢地消失在我的懷裡。我知道,她回山櫻裡去了,要很久很久才會回來,很久很久

 

       VI

    我曾向學校申請清除圍牆欄杆的油漬,反正塗了油民眾報紙抹抹後也是繼續爬,一點都達不到遏止爬牆風氣的效果,反而破壞學校的美觀。後來學校退我的申請,於是我一個人利用空檔將圍牆欄杆上所有的油漬全擦乾淨,這工程頗大,花了我好幾天的時間,朱瑾可以過好日子了。而在櫻離開兩個禮拜後,我和老王在某個晚上的埋伏中逮到了連續偷竊學校財物的國中生,當然,我們兩人是躲在榕樹旁的空教室裡,學校的連續遭竊事件算是圓滿落幕了。老王一直問我怎麼知道小偷是爬樹上去的,我只是微笑著,沒有回答他。   

 

    一個中年男子在笳冬樹下拿了兩個塑膠袋拔葉子,我過去關切。

    「你摘葉子要幹嘛?」我問。

    「這個可以治病,所以我摘一點回去。」他陪笑道,大概是意識到自己攀折學校花木的微弱立場。

    「摘幾片是可以通融,可是如果要摘滿兩個袋子的話,我會很困擾的。」

    在我的勸導後他果然收斂很多,摘了一點就收工回家了。

    「鬆了一口氣吧。」我俏皮地對著茄冬樹道。

    附近有根燃燒的煙蒂,想起某人對花草體貼的情意,我走過去將它踩熄。看看手錶,八點了,是放假的時候了。回警衛室換了便服,向上司通報一聲後就要離開學校了。臨去前,我去看了山櫻,撫摸著她,感受她的存在。

    「再會,保重了。」我不捨地道。

 

    兩天後收假回到K國小,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警衛後方的草地被燒成一片焦土,草木被黑煙燻得灰頭土臉。有幾棵樹被燒焦,而我見到自己最不想看見的一幕,山櫻被燒得幾乎全燬,斷成半截,眼看是不活了。一陣鼻酸,

我像個孩子似的跪下來抱著焦黑的山櫻殘幹嚎啕大哭,淚水滴落在地上的灰燼,那曾是櫻優雅的身體,如今美麗的山櫻卻怎也喚不回了。

    到了警衛室,我向老王詢問事情的始末,原來是那位我所憤恨的爛工友幹的好事。他清掃落葉後懶得將樹葉搬到兩百公尺處學校內設的焚化區,竟然就地燒起落葉,人又不曉得跑到那裡鬼混。風吹起火星,於是一片野火燎原,等到發覺想搶救火勢時,已是一片焦土了。一想到山櫻承受著被火焚身的痛苦,我的眼淚就忍不住掉下來。後來,那個陳姓工友被我毒打一頓,我也因此被扣假罰勤,但這一切都已無益,她是永遠地離開我了。

 

    自從山櫻焚燬後,每當巡邏到那一塊傷心地,看到山櫻殘敗的樣子,我總是沒來由地心酸。雖然夜空仍是同樣的一輪月,卻再也見不著蜿蜒的月光。靜下心情,想聽聽自然的耳語、風的聲音,或許我能聽到有關她的消息。一開始只聽得到風流過耳邊的磨娑,後來當我的心更微細時,裡頭有不知是那邊花木的低語,聽著那些奇特又微小的聲音,我仍是一片茫然。欲再深入聽清這些聲音,能力所限,已不可得。

    心情沮喪的時候,我聞到一股恬淡的清香,熟悉的味道恍如昨日重現,我急忙四下追尋那個飄緲的香味,味道很淡,只怕風一吹就會散了。回頭走著,我來到曾經是青楓與紫薇圍繞的焦土上。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靠在焦黑的山櫻樹幹上,一襲粉紅的衣裝,她的背後似乎延伸出一片枝椏茂盛,綠意蒼翠。月光緩慢地、涓涓地流入她粉色的唇間,小女孩甘飲可口的月光,在涼如水的夜裡。

    「你看見了?」她問。

    「沒有。」我說。

    懷念的潮流瞬間紅了我的眼,從來不知道對她是這麼深的想念。正當我要過去給她一個深情擁抱之時,耳邊一陣空靈,大地沉寂。我知道那是值日的天將巡行至此,魔氛平靖,精靈莫語。她要回去了,這次一別,下次相會遙遙無期。

    「我會等妳的。」我說。

    她報以一個會心的微笑,翩然遁入山櫻的枝椏裡。

 

原來,焦黑的山櫻並未死絕,從被燻黑的年輪邊冒出幾許嫩綠的新枝,從無到有,她開始了另一段全新的生命。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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