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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9/12 07:48:26瀏覽339|回應0|推薦0 | |
II 本想把死貓扔進學校的垃圾桶裡了事,但是想想也是緣份一場,入土為安,還是將牠安葬好了。 從警衛室的雜物堆中挖出一柄園藝用的小鏟子,把玩一陣後,我開始思索貓咪的安葬問題。操場是不可能的,白天一大沱小朋友在那兒鑽動,晚上又有一大票來運動的校外人士和成群結黨的青少年鬼混,可不是安息的好所在。特教班前的綠地也不行,遊樂區就在附近,萬一牠的藏身處被精力過剩的小學生發現,那麼被拖出來鞭屍、石砸、火燒,外加一頓粗飽的招待,只怕是免不了。到底埋那裡好呢?學校的平面圖在腦中浮現。我不停搜索著最理想的埋葬地點,最後指標指向警衛室後方的綠地。 大花紫薇碩大的枝葉倚靠著紅瓦片織成的屋頂,在警衛室水泥灰的主色調中添了幾許盎然的綠意。三、四棵的大花紫薇之間雜著幾棵歪扭的松樹,底端棕黃的針葉與上層青綠的松針形成顯著的對比,生與死,在這裡格外鮮明。草地外圍五、六棵青楓散落其間,枯黃一大半的青黃楓葉顯露出一種凋零的美。青楓的族群中有兩棵已完全枯死,剩下光禿禿的枝幹,倒是盤據樹屍底下的小白花和一些不知名的野草仍舊意外的繁盛,無論何時何地,永遠都驚人地強韌。 盤據圍牆的矮木、朱瑾以及青楓的圍繞之間,一棵山櫻特別的美豔。兩枝主幹岔出許多細枝,枝椏如我的憐愛,向灰濛的夜空無盡地蔓延。十數條子枝由地上升起,挺直的模樣有股說不出的祇園氣質,彷彿藝妓挺直腰桿,緩步徐行的優雅美姿。細枝的樹皮意外地細緻滑溜,一時之間還以為觸摸到女性光滑的肌膚。子枝上還有許多未分出別枝的新椏,為了避免不小心剝掉脆弱的軟椏,撫摸她時我總會特別輕柔,靜靜感受,不多時指頭便會傳來山櫻靦腆的情意。 稀疏的嫩葉、骨感的枝椏,抬頭仰望,才發現自己置身在這座典雅美形的大傘蓋下。 曾經,有個雜碎工友拿著長柄剪刀胡亂修剪花木,在他那只有外星人才了解的審美觀以及漫不經心的敷衍態度通力合作下,杜鵑、垂榕、青松、橄欖、扁柏、水黃皮、羊蹄甲…每株被他修剪的樹木都像狗啃似的,不堪地曝露在眾人的眼光之中。走過它們身前,有時還會聽到他們羞辱的啜泣聲。礙於花木修剪是他的工作,我不便僭越職權,只好睜一眼閉一眼,任他恣意蹂躪綠意的校園。 那天,我正拿著剪刀和手斧修剪警衛室後方過於茂盛的紫薇,沒想到那工友在我面前揮舞長柄鐮刀,居然將念頭動到美麗的櫻樹上。險在我即時發現,立即阻擋,說什麼也不能讓他畸形的美感毀了我心愛的山櫻。 「你在幹嘛?」我不悅地道。 「這棵樹的樹枝太長了,我要把它剪掉。」 「這樣很美,長短適中,不用剪了。」 「還是剪好了。」 他完全不理我,長柄剪直接就要往櫻枝剪去。右手的手斧迅速擋下他的剪子,我像保護自己的女人一樣挺身而出。 「不准動這棵樹!」我低吼的聲音潛藏無比的怒氣。 「我偏要剪。」他堅持地道。 「你敢剪,我就他媽的砍死你!」我撂下狠話道。 我甩弄手上的斧頭,怒目圓睜地瞪他,挑釁味十足地對峙一陣後,氣勢短了一截的工友就沒趣地離開了。他試圖虛張聲勢地叫囂想扳回一城,不過顫抖的語氣和結巴的字音誠實地反應出內心的恐懼。我們平日就有諸多過節,樑子恩怨糾纏不清,他的害怕倒也不是毫無所據。我想,自己當時的表情一定很可怕,或許臉上就像寫滿「殺了你」!
思緒拉回現在。我在警衛室後方數棵大花紫薇之間,用腳掃開地上一層厚厚的落葉,鏟子一陣挖掘,墓穴在眼前逐漸成形,雖不像埃及金字塔般做得鬼斧神工,但也只能請貓咪將就將就。淺淺地將牠埋葬,然後我考慮要不要給牠立個墓碑?不過沒多久就打消這個愚蠢的念頭,這不是擺明告訴學校淘氣的小鬼,這裡有寶藏,大家趕快來挖哦… 將墳墓上頭蓬鬆的土壤踩實,再將落葉踢回來掩蓋,野草與枯葉的掩護之下,一切是那樣地自然,不會有人知道有隻貓長眠在地底下。沿著朱瑾盤據的欄杆空隙望去,還能瞄到貓咪斷魂的傷心地。我想,牠不會介意的。死了,整個世界就毀滅了。 微微隆起的墓丘惹起很多遐想。牠是公是母?下葬之前我沒注意,現在也不可能把牠挖出來驗明正身,我可沒那麼好的興致。神秘一點也好,更貼合貓的本質。遠遠見到一隻貓,你能一眼辨出牠的性別嗎?朦朧、神秘、曖昧,貓就是這個樣子。 過馬路,這是牠生前最後的一件事。或者這麼說,牠不過馬路或許就不會喪命,究竟是什麼事讓牠非過馬路不可而牽動死亡的契機? 對面有性感的異性同伴,牠想過去打聲招呼?烤魚的香味搔得鼻子癢癢的,想探探味道從何處飄出?還是覺得傍晚氣氛不錯,到學校的草地滾一滾,順便散散步…不管當初是怎樣的念頭,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雙手合掌,為牠唸了一聲阿彌陀佛。 「安息吧。」我說。 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不知怎的,我想起佛經上的一句話。 III 肚子餓了,手錶的指針卻指著十一點零一分。可惡!時間過得真慢。雖然已是二十幾歲的校警,但是十一點鐘就開始等便當的學生習性還是沒變。盯著手錶發呆,直流口水,終於撐到了十二點。按下按鈕,鐵門完全敞開,送便當的家長們魚貫而入,我取了飯碗和湯杯,打飯的時間到了。 今天的營養午餐不錯吃,我的碗裡塞滿了海茸、雞腿、滷蛋、高麗菜、炸溪魚以及金針菇,湯杯則是盛滿我最喜歡的味噌湯。當我滿載豐收的戰利品回警衛室的途中,無意間瞥見當初埋葬貓咪的墓丘,如今已是綠油油的一片,黃土成綠地不過兩個禮拜,變化之大,真有滄海成桑田之感 基於拜訪老朋友的心情,我朝向墓丘走去。上頭長滿許多雜草,其中一株野草長得特別突兀,莖也比周遭的小草來得粗壯許多,長得挺高的,快到我的膝蓋。四周矮小的短草叢中,它是這樣的顯眼,讓人無法不注意到它的存在。總覺得這是一株很特別的雜草,好奇心使然,我蹲下來仔細打量它。近距離觀察的感覺果然很不一樣,這株外形神似蒲公英的草本植物,莖幹居然呈現蕨類特有的彎曲弧線,這著實讓我驚訝!和印象中的直莖草類有很大的落差,難怪我遠遠看它時會感受到一股難以言喻的不協調感,搞不好是新品種的植物。 湯杯不斷冒出的味噌湯香氣鑽入我的鼻孔,忍不住喝了一口湯,啜飲豆腐、味噌、海帶以及柴魚相互溶合的甘美。 「人間美味。呵!」我滿足地道。 正當我準備起身回警衛室值勤的時候,一幅景象緊緊抓住我的視線,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它睜開兩顆眼珠子,骨碌地盯著我瞧! IV 剛來K國小報到時,什麼也不懂。學校的電源開關、水電管線、鑰匙狀況、門禁管制…等,全是一知半解,全靠兩位五十多歲的老警衛以帶學徒的方式,慢慢將他們十多年的經驗傳承給我們這批新來的校警,我們方才從菜鳥升級成老鳥,逐漸能夠獨當一面。 老警衛退休後,學校安全就落在老王和我的肩上。老王和我同屬台灣第一梯替代役役男,我們算是亞洲替代役駐校衛警的先鋒。他進退拿捏得宜,屬於辦事能力超強的菁英份子;我則是浪漫自在,不理會旁人眼光的邊緣人物。由於個性的差異,我們並沒有發展出一般大頭兵之間常有的革命情感、那種死黨嬉戲打鬧的氣氛,取而代之的是公事化的應對,淡如水的君子交情。我曾試圖改善我們的關係,但是我們之間的鴻溝遠比我想像的巨大。 他養狗,我種草;他研投資,我玩賭博;他喝啤酒,我喝紅酒;他抽BOSS,我抽七星;他打撲克牌,我玩塔羅牌…興趣幾乎沒有交集,話也罕得說上幾句。兩人就像天與地,天地合?除非世界末日… 雖然我們是如此的相異,但相同的是我們各自以自己的步調來探索陌生的環境。彼此的經驗是互不交流的河水與井水,同時存在於阡陌之上,卻又各別擁有迴異的特質。就連巡邏校園,也是兩雙足踝對於土地的私密回憶。 老警衛離開時,還是很多事情沒交待清楚。例如:地下室爛鐵門的複雜鎖法技巧、水塔暴滿時,怎樣將抽水馬達從自動改為手動、火星塞已經淋濕的發電機要如何修理、樓梯口的鐵捲門卡住時要怎麼處置、工友擺爛凹警衛做事又該怎麼擋掉…老王和我各自以自己的知覺觸角摸索學校的一切,拼湊出K國小在我們心中的心靈圖像。 對老王而言,K國小意指白天門禁管制和雜務協助、晚上吞雲吐霧地閱讀汽車雜誌的好地方。但是K國小對我而言可沒那麼平靜愜意,它不只是我和惡劣家長與不良少年戰鬥的沙場,更是一個詭譎魔幻的奇異所在。 樹枝上的螳螂靈巧地用鐮刀狀的前肢掏出毛蟲的內臟,卻不直接以利嘴啃噬。牆上的壁虎從不落單,總是成雙入對地出現。看似平凡的木麻黃,瞞得了別人卻瞞不了我,它的位置比昨天更靠近涼亭三公分。在校園點火,最初的火燄根部會一縱即逝地泛出零點五秒鐘的冥綠…包括教師、學生、家長、校外人士、老警衛以及老王,眾人似乎都對這些現象視若無睹。或許是大家已經安於散漫的心智,習慣於對周圍的事物漠不關心吧。 曾經無意間和小學生聊及樓梯間十幾幅展覽畫框在夜晚隨著一明一滅燈光晃動的靈騷事件。後來,小朋友嚇得連廁所都不敢上了,上司把我叫去訓斥一頓,說是為了學校的安穩,要我謹言慎行…終於了解,為什麼子不語怪力亂神。人都是寧願龜縮在平靜的幸福裡,而不願意承受真相帶來的波濤。 從那時起,我明白了一件事。學校的另一面,我所看見的陰暗角落,一切的光怪陸離就像纏身的詛咒,永遠是屬於我一個人的祕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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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