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最近看到的,還不錯的影評,非常喜歡...,在把它記錄在這邊之前...加了些自己的感覺....
龍應台認為電影的王佳芝在性的部分摧毀了自己的國家責任,李黎的部分則忠於原著,認為性的部分不是重點,六克拉的鑽戒才是一時糊塗的重點...
我則認為,要享受一件美好的事卻得背負如此重的責任,非常地悲情..尤其是她說希望易先生在她身邊時,情報局的人能進來一槍斃了她,讓他的腦漿跟鮮血濺到她身上
簡直瘋狂到要同歸於盡的話出自一個單純的女大學生, 更讓人覺得心疼與心動...
當大時代的女人以body當武器攻陷男人時,男人卻以閃閃發亮的六克拉鑽石當武器加以反擊...所謂螳螂捕蟬 黃雀在後..在當時凡事抵不過"中國不能亡"的價值觀裡,
又有哪些事不能發生,哪些事不能犧牲呢?
這讓我想到最近三年國內唯一的偶像王建民, 他就比王佳芝幸運多了..
犧牲了在家鄉部分人身自由,換來祖國(奇怪,現在好像沒人敢提這個字了...)在全美知名度的提升..可惜的是身為Yankee ace的他今年並沒有在關鍵時刻回報自己的球隊...時也命也運也...
同樣是為國效力,王佳芝與同學們以不斷的計畫與練習, 最後關鍵時刻功敗垂成, 王建民則以不斷地自我淬煉,從以sinker當唯一武器,最後搭配Changeup, Slider 每一球攻擊頂級打者的要害...雖然postseason功敗垂成,但2年38勝得到了他之後繼續攻陷MLB的本錢...一位利人不利己;一位則是雙贏的幸運兒..
兩人都是對國家有明顯貢獻的人..一位已經蓋棺論定,令人暗自垂淚..,一位正用現代, 但一般人做不到的紀律與智慧....得到亮麗的歷史定位.. I like both of th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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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中國時報 E7/人間副刊 2007/10/20
李安VS張愛玲 失色之戒
【李黎】
李安的「色‧戒」10月5號在舊金山一家電影院首映,一週後才在舊金山城和灣區其他七家戲院上演。這次沒有那種放映熱門新片的大型院線加入,主因是「色‧戒」被美國電影協會評入NC17級,十七歲以下嚴禁入場;那些擁有多個劇場的大戲院一般不上這個級別的影片,怕萬一有十七歲以下的小朋友混進去,電影院可是要吃官司的。
美國的主流影評多半譭譽參半,沒有像對「斷背山」那樣的推崇。紐約時報的影評人Manohla Dargis顯然還讀過張愛玲原作的英譯,說「色‧戒」的編劇們「吹脹了、用『性』膨脹了張愛玲的原著,卻沒有加入任何心理深度,或者社會政治的力度。」對於這些負面的批評,反駁的說法是他們未必看得懂那個時空發生在中國的事。這是有可能的,可是電影需要回應的還不止於此,因為來自華人的質疑就不能以語言、文化、歷史的隔閡作辯解了。
主要問題出在電影需要說服觀眾:女主角處心積慮參與暗殺男主角的行動,甚至不惜犧牲貞操,卻在關鍵時刻放走了他──為什麼?在張愛玲的原著裡,有現場的「近因」,也有回溯的「遠因」。
近因,張愛玲洞澈地把當事人置身於情思恍惚的場景:買戒指的地方,行刺的現場,「緊張得拉長到永恆的這一剎那間」,王佳芝發現「他(易先生)不在看她,臉上的微笑有點悲哀。………他的側影迎著台燈,目光下視,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頰上,在她看來是一種溫柔憐惜的神氣。……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轟然一聲,若有所失。」於是,「『快走,』她低聲說。」
「在『她』看來,『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張愛玲真是既冷且酷,讓死到臨頭的女人還在自說自話,自以為男人溫柔憐惜真愛上她了,於是臨時意外演出捉放曹這齣短戲,接著卻是一夥人頭落地的大慘劇。
至於「遠因」,張愛玲自己在〈羊毛出在羊身上──談「色,戒」〉這篇文章裡說得相當清楚:
「王佳芝的動搖,還有個遠因。第一次企圖行刺不成,陪了夫人又折兵,不過是為了喬裝已婚婦女,失身於同夥的一個同學。對於她失去童貞的事,這些同學的態度相當惡劣──至少予她的印象是這樣。 ……她甚至於疑心她是上了當,有苦說不出,有點心理變態。不然也不至於在首飾店裡一時動心,鑄成大錯。」
然而電影似乎並不重視作者本人陳述的這個「遠因」,而是不顧N C17的大忌,下了重手鋪陳男女的歡愛場景,來建構王佳芝對易先生從身到心動了真情;以致到了關鍵時刻,面對璀燦奪目的粉紅色大鑽戒和動了真情的男人,就似乎是順理成章地放他走了。
放走了易先生,王佳芝隨後倉皇出奔,原著和電影又有一處微妙的差異:原著裡,王佳芝內心惴惴,既怕特務來抓她,又怕同夥人知情而疑心她;於是叫三輪車拉她到「愚園路」──連她的同夥人都不知道的親戚家,去躲幾天避風頭。電影裡呢,她卻是叫車去「福開森路」──那是她和易先生買鑽戒之前原先要去幽會的地點。所以,電影版的王佳芝,放了易先生還不知死之將至,還想到「老地方」去會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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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嚴重的分歧在結尾。這已經不是怎樣說故事的分別了,這是最基本的精神和原意的全面顛覆。
且看張愛玲在〈羊毛出在羊身上〉裡的夫子自道:
「易先生恩將仇報殺了王佳芝,還自矜為男子漢大丈夫。……她捉放曹放走了他,他認為『她還是愛他的,是他生平第一個紅粉知己。想不到中年以後還有這番遇合。』這是槍斃了她以後,終於可以讓他儘量『自我陶醉』了。……他並且說服了自己:『得一知己,死而無憾。他覺得她的影子會永遠依傍他,安慰他。……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係,最終極的佔有。她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小說裡,易先生殺完了包括王佳芝在內的一批學生,擺平了日本憲兵隊、其他的特工政敵,洋洋得意的回到家裡,從夫人的牌友馬太太眼中(其實也是易先生自己的自視),看見他「臉上又彆不住的喜氣洋洋,帶三分春色。」不止於此,他還籌劃家裡的善後事宜,如何應付夫人:「好好的嚇唬嚇唬她,免得以後聽見馬太太搬嘴,又要跟他鬧。」易先生非但無悔無憾,還自得自在,說得再明白也沒有了。
這才是搞特務的、尤其是替日本人作漢奸的特工頭子的鮮活描繪,被張愛玲那麼冷靜的、理所當然地寫來,讀著才令人毛骨悚然。張愛玲自己便說:「『毛骨悚然』正是這一段所企圖達到的效果。」
這麼重要的冷酷精髓,電影裡卻是哀感頑艷、溫情漫漫:佳人已去,易先生坐在她曾睡過的床上,深情款款地撫摸著床單,眼中好似還噙著淚,簡直是「斷背山」裡那段最感動人的一幕:活下來的一個捧著死去的情人的襯衫,哀傷憑弔,難以自己。李安忠於安妮‧普露的原作,卻把張愛玲的原意做了徹骨的顛倒。
張愛玲寫得極冷,李安卻拍得極熱。張愛玲的易先生自始至終無情無義,李安的易先生卻脫胎換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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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唯真是會演,這整個是齣戲中戲,她即便是在濃妝艷抹中也有一份戲外的純真美。接下這個角色時,她並不知道有暴露的床戲,在被李安說服的過程中,不知她可有類似王佳芝為「戲」而「獻身」的天人交戰?她雖演出了昔時的懷舊之美,但穿起旗袍的風情和身材── 尤其是身材曲線,卻遠不及「花樣年華」裡的張曼玉。這是不符合張愛玲的敘述條件的呀﹗看到電影海報已經暗暗吃驚於她的扁平,見到全裸鏡頭果然證實了原先的疑慮。奇怪的是這樣重要的條件不符,李安既不找替身也不作修飾彌補。易先生是個好色之徒,這批愛國大學生才會想到用「美人計」;要勾引老奸巨猾、經驗豐富的老手,王佳芝必須具備「天使面孔、魔鬼身材」。且看張愛玲如何三番四次的重複強調王佳芝的豐滿的胸脯──這在張愛玲其他小說中是少見的,更可見其重要性:
「酷烈的光與影更托出佳芝的胸前丘壑。」
「簡直需要提溜著兩隻乳房在他眼前晃。」
「『兩年前也還沒有這樣嚜,』他捫著吻著她的時候輕聲說。」
「一坐定下來,他就抱著胳膊,一隻肘彎正抵在她乳房最肥滿的南半球外緣。」
從打上海麻將的手法、宵夜,易先生辦公桌上的一個茶杯,到重建當年法租界上一百多家店面,李安真是下足了絲毫不苟的考證工夫;至於對原作細節的遵循,就連王佳芝乘坐的三輪車把手上拴著一隻紙紮紅綠白三色小風車都到位了,卻怎麼偏偏、竟然在這麼重要的節骨眼上「失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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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戒」原名就有豐富的雙關涵義,「戒指」這個「角色」自然重要,但是重要到什麼程度,負擔著什麼樣的任務?小說裡,王佳芝因為怕被特工老手易先生疑心,故意裝作愛慕物質虛榮,開口問他討戒指,所以看到那顆鑽戒時,似乎並沒有被鎮懾住,反倒有一份惆悵之感:
「其實不過微紅,也不太大,但是光頭極足,亮閃閃的,星星一樣,紅得有種神祕感。可惜不過是舞台上的小道具,而且只用這麼一會工夫,使人感到惆悵。」
如此美麗昂貴的小物件,卻如此短暫,只是最後一場刺殺高潮戲的「道具」而已,當然令留戀戲台的王佳芝心生悵惘之感。在那自憐自戀的感傷的瞬間,易先生的溫柔憐惜的神態給了她錯覺:「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轟然一聲,若有所失。」
可憐王佳芝一直到死,都不清楚自己愛上易先生沒有,只是在買戒指的那個恍惚如夢的氛圍裡,被催眠似地以為易先生愛上她了。電影裡無法鋪陳這樣委婉轉折的心境,卻誇大利用了戒指的視覺效果,變成用來收買芳心的「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了。甚至不惜改動了情節,讓易先生主動給王佳芝一個驚喜,先叫她自己去一家神祕店鋪挑鑽石,再陪她去取鑲好的戒指……。一樁買戒指的事分兩次進行,張力大減,難道為的就是讓王佳芝充份感受到易先生的款款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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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嚴肅的導演肯下重手拍暴露的床戲,甚至不惜被評進NC17也義無反顧,足以證明這不是基於票房考量,而是相信劇情的需要。那麼劇情需要的是什麼呢?就是說服觀眾:經由這樣的激情歡愛,原先的政治對峙、國仇家恨都消融了;彼此這樣激烈徹底的進入對方的身體,肯定就進得了對方的心了。
真是這樣的嗎?現在大家都知道原作裡的那句話了:「據說是民國初年精通英文的那位名學者」(指辜鴻銘)的話:「到女人心裡的路通過陰道」。問題是有幾個人細細看了原作的上下文呢?張愛玲引用這句話時是王佳芝在自說自話、自我辯駁,所以接著還有:「至於什麼女人的心,她就不信名學者說得出那樣下作的話。她也不相信那話。」但還是疑惑:「那,難道她有點愛上了老易?她不信,但是也無法斬釘截鐵的說不是,因為沒戀愛過,不知道怎麼樣就算是愛上了。」
連愛上與否都不確定,通過哪裡到達哪裡又怎能有定論?接下來的疑問是:那麼,書裡的王佳芝可有像電影裡那麼銷魂享受肉體之歡?
答案很清楚,張愛玲著墨不多但不容置疑:「跟老易在一起那兩次總是那麼提心吊膽,要處處留神,哪還去問自己覺得怎樣。」尤其籌劃行刺這一回,她擔心「在公寓裡見面,一到了那裡,再出來就又難了。……怕店打烊,要急死人了,又不能催他快著點,像妓女一樣。」
這方面,書裡的王佳芝確實很「敬業」,顯然以安全穩妥為重,身體的「感覺」哪裡還顧得上。張愛玲也在〈羊毛出在羊身上〉裡解釋過「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這句曾被「斷章取義」的話,其實意思是「把積鬱都沖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因為「沒白犧牲了童貞」,還加上一句「極其明顯」。偏偏編劇們堅持的仍是「通過身體到心裡論」。
「通過身體到心裡論」其實很危險,被誤讀的後果很可能會引出反女性的雜音。電影裡的王佳芝對她的「上司」老吳(那位演員表情過火,完全沒有職業諜報人員的「酷」),激動地表白易先生「像蛇一樣」進入她的身體又鑽進了她的心,讓她很難再做下去了。小說裡雖然讓王佳芝想到這句「下作的話」,但她又立即推翻了這個論點,理由很簡單:第一個發生關係的男人她原先就討厭,事後更討厭他了。可是電影沒有這段自我爭辯,如果被解讀成男人用強暴的手段也可以征服女人的心的話,那第一場SM的床戲豈不是有被嚴重誤讀的危險﹗
其實就電影論電影,就算李安另闢蹊徑,創張愛玲所未有之新意,以極盡視覺衝擊力的激情床戲,來詮釋一個女人對性事的覺醒與耽溺,進而頓悟了超越生命之愛……這是電影導演再創作的權力,無人能以「不忠於原作」來干預。但創作出來的效果卻是要留待觀眾檢驗的:恣意的袒露並不豐滿美麗的女體、踡曲怪異的肢體方位,似乎很難說服觀看者這兩名主角是在「歡」「愛」。重量級導演拍驚世駭俗的情慾戲,貝托魯奇、大島渚都有過先例。比照大島渚的「感官世界」,同是亂世男女的激情耽溺,「感官世界」拍得淋灕酣暢,成就了一種強悍的情色美感。
「色‧戒」床戲氣氛營照最成功的地方,反而是忽然切出的對比:室外,是肅殺的寒夜、警衛、狼犬……,強烈對照出室內不顧性命的交歡,效果竟比肢體語言有力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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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先生」的原型大概已經眾口一詞是丁默(村)了,雖然張愛玲的至交宋淇(林以亮)早在一次訪問中就提到過:其實這是一批燕京的大學生在北京幹下的「殺漢奸」的故事(見《印刻文學生活誌》2 007年8月號,符立中〈間諜圈,電影圈〉一文)。不過這個「撇清」好像沒有多少人理會,大家不僅跟鄭蘋如謀刺丁默(村)事件對號入座,而且還跟張愛玲和胡蘭成的關係掛上鉤。電影就坐實了這個附會:編劇給有姓無名的老易取了個名字:「默成」──默(村)、蘭成。
其實拉進胡蘭成並不合適,雖然同為漢奸,搞特工的丁和搖筆桿的胡到底有本質上的不同──特工特務祕密警察這一類人,他們的特殊訓練、心理狀態和行事手段,使得他們是另一類人種。這點張愛玲倒是很清楚,對易這種人絕對沒有心存半點幻想,才會有小說結尾那樣令人「毛骨悚然」的句點。電影卻把下完毒手後還沾沾自喜、自鳴得意的老牌特工描繪成動了真情的男人──加上迷人的梁朝偉的「電眼」裡那點若隱若現的淚光,任誰也要心軟了,自然而然相信:有半個多情才子胡蘭成在裡頭呢。不過話說回來:書裡易先生對自己人到中年還遇上一個紅粉知己的「沾沾自喜」,倒是隱隱有點胡蘭成的味道,李安反而錯過了這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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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關於背叛的故事:易先生背叛了他的國家、背叛了救他的女人;王佳芝背叛了自己早先的愛國情懷、背叛了她的同夥;易和王在面對「愛、不愛」時其實都是自欺,在情感上背叛了自己。李安在一個訪問中曾說,他是回應張愛玲的「感召」(calling)而拍這部電影的,然而,在重新創造他的「色‧戒」時,李安多少也背叛了張愛玲。
中國時報 A3/焦點新聞 2007/09/25
如此濃烈的「色」,如此肅殺的「戒」
【龍應台】
「所有的尺寸都是真的,包括三輪車的牌照和牌照上面的號碼。」李安說。
我問的是,「色戒」裡老上海街景是如何拍出來的。他說,他的研究團隊下了很深的工夫,而上海製片廠也大手筆地重現了上海老街。
搶救一段灰飛煙滅的歷史
「建築材料呢?」「也是真的。」
我已經覺得不可思議了,但是再追一句:「可是,街上兩排法國梧桐是真的嗎?」
「一棵一棵種下去的。」李安說。
他提醒我,第二次再看時,注意看易先生辦公室裡那張桌子。民國時代的桌子,他找了很久,因為大陸已經沒有這樣的東西。桌上所有的文具,包括一只杯子,都費了很大的工夫尋找。
「你有沒有注意到易先生辦公桌後側有一個很大的雕像?」
啊?沒有。
「是鍾馗。搞特務的都會放個鍾馗在辦公室裡。」
李安並非只是在忠實於張愛玲的原著,他是在設法忠實於一段灰飛煙滅的歷史。易先生進出的門禁森嚴的後巷,還真的就是當年七十六號特務頭子之一李士群的住宅後巷。
香港又怎麼拍的?香港的老街根本拆光了,大學生坐電車那些看起來像中環德輔道的鏡頭,怎麼來的?
「那是檳城和怡保。那裡的街屋和老香港一樣,但是保留得很完整,只是馬來西亞的屋頂是斜的,所以要作些電腦處理。」
戲裡戲外 人生層層交織
「那電車怎麼來的?」
「特別做的,真的電車。」
學生演戲的部分,是在香港大學陸佑堂裡頭拍的。一九一○年代的建築,立在山頭,仍舊風姿綽約。拍學生演戲的那一段,李安覺得全身起雞皮疙瘩,因為影片裡的一切,都是他自己在台北國立藝專第一次演話劇時所經歷的:大學禮堂的舞台,純真年輕的學生,從演戲裡頭發揮自己又找到自己的奇異經驗,演完以後大夥興奮地去吃宵夜,空空的街上下著小雨…
李安在敘述,我看著他的眼睛,很大的眼睛,溫煦、誠懇,但是很深刻。這裡有好幾層的人生和故事交叉重疊了:二十歲的李安和二十歲的王佳芝、鄺裕民,過去的年輕演員李安和現在的年輕演員湯唯。從前和此刻,戲裡和戲外,劇本和人生,層層交織。
在尋找易先生的辦公桌時,浮現在李安腦裡的是「小時候爸爸會用的那種桌子。」「色戒」在尋找的,是爸爸的時代會看的電影,會哼的歌,會穿的衣服,會擺在書架上的書,還有民國的口音。一口京腔普通話的湯唯得上課改學南方的國語。梁朝偉、王力宏、湯唯上了三個月的課,要讀「未央歌」、「藍與黑」,要看尤敏主演的「星星月亮太陽」,要聽當時的流行音樂,要讀戴笠和胡蘭成的傳記和作品,要熟悉張愛玲作品裡的每一個字,要進入一個有縱深的、完整的歷史情境。
現在若不拍 就會永遠沉沒
很深地「浸泡」在那個歷史情境裡,李安說,拍到後來,幾乎有點被「附身」的感覺。「是張愛玲的作品找我,不是我找它。這段歷史,就是要被留下來。」
「可是他們這個年齡的人距離那個時代,太遙遠了。」似乎說得口都乾了,他喝了一口茶,繼續,「我們這一代還知道一點點,我們這一代不拍這電影,將來,就永遠不可能了。」
我看著李安。這是香港中環的四季酒店,接近晚上十一點,我突然發現了「色戒」是什麼。
它是李安個人的「搶救歷史」行動。也許是張愛玲小說裡人性的矛盾吸引了他,也許是張愛玲離經叛道的價值觀觸動了他,也許是小說的電影筆法啟發了他,但是,真正拍起來,卻是一個非常個人的理由,使得他以「人類學家」的求證精神和「歷史學家」的精準態度去「落實」張愛玲的小說,把四○年代的民國史──包括它的精神面貌和物質生活,像拍紀錄片一樣寫實地紀錄下來。他非常自覺,這段民國史,在香港只是看不見的邊緣,在大陸早已湮沒沉埋,在台灣,逐漸被去除、被遺忘,被拋棄,如果他不做,這一段就可能永遠地沉沒。他在搶救一段他自己是其中一部分的式微的歷史。
把張愛玲褪色的膠捲還原
「話劇團的部分在港大陸佑堂拍,你知道陸佑是什麼人嗎?」
他搖頭。
「你記得民國五十三年,有架飛機因為劫機在台中附近掉下來,死了五六十個人,很多電影圈的重要人物,裡面有個人叫陸運濤?」
「當然知道,」李安說,「他是電懋電影的創立人,『星星月亮太陽』就是他的。他那時先來花蓮,還有雷震跟趙雷,我那時九歲,還跟他們一起照相,印象很深刻。」
「陸佑,就是陸運濤的父親。」
啊…他不說話了,可是我們可能都在想一樣的事情:歷史的許多蛛絲馬跡,看似互不相關,卻會在你毫無準備的時候驀然浮現,彷彿它找到了你。張愛玲在一九三九年拎著一支大皮箱來到港大校園,許地山是她的系主任。戰火開打時,她在陸佑堂的臨時醫院裡作學生看護,外表清純的女學生心裡深藏著一個人性X光照相機,喀擦喀擦拍下人世的荒蕪。二十幾歲的港大女生張愛玲,是否料到七十年後在陸佑堂,有個李安試圖把她褪色的膠捲還原?
床戲演得那樣真實,那樣徹底,使我對兩位演員肅然起敬,但是,如果不是演員對導演有極度的信任,這樣沒有保留的演出是做不到的。李安是如何說服演員在這部電影裡,激烈而直接的性,是必要的呢?
我相信它的必要。
張愛玲的這篇「不好看」的小說,之所以驚世駭俗,主要是因為小說中違反世俗的黑白不分、忠奸不明的價值觀。一般的作者去處理女特工和漢奸的故事,難免要寫女特工的壯烈和漢奸的可惡。張愛玲的女特工卻因為私情而害了國事,張愛玲的漢奸,也不那麼明白地可惡,長得「蒼白清秀」,最貼近的描述,透露的倒有幾分可憐:「此刻的微笑也絲毫不帶諷刺性,不過有點悲哀。他的側影迎著台燈,目光下視,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頰上,在她看來是一种溫柔憐惜的神氣。」
獵人與獵物 角色很弔詭
更「嚴重」的是,女特工之所以動情,那情卻也不是一般浪漫小說裡的純純的愛,而是,性愛。「事實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鬱都沖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征服一個男人通過他的胃,「到女人心裡的路通過陰道。」如果王佳芝背叛了她的同志,是由於她純純的愛,她還可能被世俗諒解甚至美化,但是,她卻是因為性的享受,而產生情,而背叛大義,這,才是真正的離經叛道,才是小說真正的強大張力所在。「她最後對他的感情強烈到是什麼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系,虎與倀的關系,最終極的佔有。」就權力的掌控而言,易先生是「獵人」,王佳芝是「獵物」;就肉體的釋放而言,王佳芝可能是「獵人」,易先生是「獵物」。
因為有如此濃烈的「色」,才會有危險而肅殺的「戒」。易先生把一枚「戒指」圈在王佳芝的手指上,究竟是易先生施「戒」於王,還是王是易先生的「戒」,恐怕是一個辯證關係、互為連環。「虎」和「倀」是什麼關係?「倀」和「娼」又是什麼關係?在小說裡,性寫得隱晦,但是張愛玲彷彿給李安寫了導演指示;「到女人心裡的路通過陰道」,是一個寫在劇本旁邊的導演指示。導演完全看見了性愛在這齣戲裡關鍵的地位,所有的戲劇矛盾和緊張,其實都源自這裡。
性愛精準拿捏 張力瀕斷裂
李安對性愛的拿捏,非常精準。頭一場床戲的暴虐或可被批評為缺乏創意,因為專家會指出,這種性的暴虐在納粹電影裡常會出現,用來凸顯「權勢就是春藥」的主題。但是在其後的床戲中,兩人身體之極盡纏繞交揉而神情之極盡控制緊繃,充分呈現了兩人對自己、對命運的態度:易先生對戰事早有壞的預感,知道自己前途堪虞。王佳芝更是走在火燙的刀山上,命提在手裡。兩人的表情,有絕望的神色,性愛,是亡命之徒的唯一救贖也是最後一搏;加上一張床外面的世界是狼犬和手槍,暗殺和刑求,陰雨綿綿,「色」與「戒」在這裡做最尖銳的抵觸對峙,李安把戲劇的張力拉到接近斷裂邊緣。
張愛玲曾經深愛胡蘭成,胡蘭成曾經傷害張愛玲。張愛玲對於「漢奸」胡蘭成,有多麼深的愛和恨?不敢說,但是在「色戒」裡,王佳芝身上有那麼多張愛玲的影子,而易先生身上又無法不令人聯想胡蘭成。
「色戒」會讓張愛玲塗塗寫寫三十年,最後寫出來,又是一個藏的比露的多得多的東西,太多的欲言又止,太多的語焉不詳,太複雜的情感,太曖昧的態度,從四十年代她剛出道就被指控為「漢奸文人」這段歷程來看,「色戒」可能真是隱藏著最多張愛玲內心情感糾纏的一篇作品。
深度掌鏡 窺見極致藝術
「色戒」,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是寫鄭蘋如和丁默(村)的故事,實際上,那幽微暗色的心理世界,那愛與恨、「獵人與獵物」、「虎與倀」的關係、那「終極的佔有」,寫的哪裡是鄭蘋如和丁默(村)呢?李安說,他讓梁朝偉揣摩易先生角色時,是讓他把丁默(村)、李士群、胡蘭成、戴笠四個人的特質揉合在一起的。湯唯演的,是王佳芝和張愛玲的重疊。
性愛可以演出這樣一個藝術的深度,Bravo,李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