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紛亂的時代，愈流行懷舊。我有個收藏米老鼠的朋友，四十出頭的女人，看到早期的派眼（Pie Eye)米奇，眼睛立刻亮如閃電，真心真意像少女般發出贊嘆──好口愛喔!

派眼米奇跟之後的圓眼米奇，一般人看來大同小異，這些米奇粉絲卻能講一大篇故事給你聽。遇到說得出「Pie Eye」這兩個英文字的五六年級生，立刻被他們視為「族人」，一如小鬼在玩MSN時會用「矮油」來代替「哎唷」，心理距離火速拉近。

現代人懷念古早好時光，未必因為眼前找不到好東西，走過的年輕歲月既無法回頭，透過物件取暖總成吧？

我老公是台南縣六甲人，因為公婆已長住台北數十年，每年只在清明掃墓家族大聚會。我剛嫁進他家時，他帶我回鄉掃墓，第一天旅途勞頓，次日清晨，我完全睜不開眼睛，他卻已從床上跳起:「快點，我帶妳去吃豆菜麵! 」

什麼東東? 我要睡覺啦，一大早吃什麼豆子麵.... 老公的三嬸一聽老公要帶新媳婦兒去見識家鄉味，笑得一臉欣慰，馬上把我們帶到菜市場旁的一個小攤。

攤前歐巴桑熟練的一陣揮舞，豆菜麵端上桌。我看傻了眼，老公說的那非要吃到不可的美味，原來就只是乾麵拌豆芽喔! 沒油蔥也沒醬油膏，就一點淡淡的醬油和少少的蒜末。

「這種麵條，台北是吃不到的，很香對吧？」他三兩口就扒掉一盤，隨後火速幹掉第二盤。我瞪著眼前那盤白白的麵，努力想像老公說的清香，口腔卻老實不客氣的告訴大腦「快快快，再加點醬油，最好再來一瓢辣椒! 」

懷舊的厲害就在此。小時候吃的東西，再平凡也是淡中有味。

前不久，我們帶兒子去過大稻埕碼頭，有一大片空地可以騎單車，很是不賴。傍晚時想吃點特別的，老公靈光一現說，就去附近那家已有73年歷史的台北老西餐廳吧。

這些年異國餐飲風起雲湧，餐飲市場激烈火拼，年逾耳順還能撐住的西餐廳，除了載不動許多愁的懷舊引人之外，想必還是有其他過人之處吧？

年逾耳順的老西餐廳有一家創始店和一家姐妹店，我們挑了創始店走進去，哇果然不容易，這年頭還能找到數十年前「卡座」式的情人沙發，但發胖的老公已經無法與我排排坐，因為卡座太窄，裝不進許多肉；只好換我跟兒子坐。菜單自然也是舊舊的，讓我想起位於永康街摩登商圈，前幾年仍撐不住冷清應聲倒地的中心餐廳。

聽說法國鴨子飯有名，我們便點了一個鴨子飯；兒童說要吃奶油焗蝦通心粉，我翻來翻去，終於看到一道眼熟無比的菜──鳳梨火腿排。小學五年級過生日時，爸媽第一次帶我去中國飯店吃西餐，我的主菜就是「火腿排」，一大片厚厚的火腿肉，煎得香嫩後淋上蜜汁，底下再襯一大塊同樣煎得熱騰騰的鳳梨，那肉汁與果香巧妙接軌的滋味，我只在中心餐廳再次體會過。

鴨子飯第一個上，如小鍋的不鏽鋼容器一打開，一隻鴨腿孤伶伶躺在裡頭，像營養不良的鐵路便當；另有一盤白飯，旁邊配著一小撮泡菜；鴨腿雖軟爛，但沒什麼特別滋味，只勉強靠水果味的醬汁闖關，坦白說就是「汁歸汁，肉歸肉」。兒子的焗蝦飯，表層沒有cheese烤過的脆皮，蝦與通心粉泡在稀稀的汁液裡，溫不幾啦地毫無燙嘴快感，連香港茶餐廳百來元的焗飯都強過數倍，好在小朋友不計較，吃得很開心。

鳳梨火腿等了許久，一端上來，我的心就涼半截。那火腿切得極薄，乾澀無香氣，十分像夾三明治用的火腿片，完全不是我印象中那一刀切下去，肉汁滲出的香厚火腿排。三個主菜全無可觀，倒是鄰座客人點的咖哩飯還有賣相得多；我們另外還點了一盅牛尾湯，算是一餐中最稱頭的，但肉腥沒盡除，肉塊也少，紅屋的
牛尾湯要細緻、大方得多。

可能為了懷舊，這兒的餐具是早期的美耐皿盤，市面上已難買到。另有一樁我不懂，附餐的熱紅茶，連多用一套像樣的瓷杯盤都懶，就裝在與餐前水杯一樣的簡易小杯裡端上來，上班族熟悉的咖啡簡餐店，姑且還不會如此隨便打發呢!

穿著早年「侍應生」白色制服的waitor，態度是還算客氣，但可能生意不是頂優，人數又過多，一沒事兒就懶洋洋的倚在餐櫃旁朗聲談笑；端菜上桌時，白上衣袖口上大坨的黃褐油漬，讓人想忽視都難。

口味不佳，分量也不太足，我們火速扒了七八分就落荒而逃，心中遺憾著，如此難得的老店，卻只顧著懷舊、忘了認真與用心，徒留一臉倦容。顧客或許會衝著回憶的面子去第一次，但可能不太提得起勇氣再去第二次。

老公嚷著沒吃飽，我則是滿心失落，出了街口，三人腳步一致，直奔不遠之處的寧夏夜市。恰是人聲鼎沸之際，衝進座無虛席的圓環蚵仔煎，點來噴香豐潤的一大盤蚵仔煎，外加米糕與菜頭排骨湯，踏踏實實的好滋味，早春的夜裡總算喚回了些許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