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7年,奧泰羅落幕了!英雄自刎了結,美女香消玉殞。威爾第歌劇中男女深情的終極對唱,音符繚繞在奧泰羅第一幕最終景,「盛怒若過後,盛情遂能還」,終止於倆人攜手凝望深夜的啟明星。「吻我親」這三個音節太纏綿,以致最終幕再唱一次,可惜這次是永別的吻,撕碎心肝的吻。盛怒過後,盛情還得了嗎?無限深情,無盡悔恨。這位「崇高威武將」為情所困,糾結於嫉妒猜忌,扭曲於自尊自卑,其人性的深刻寫照,堪稱義大利悲劇之最。然而,點燃威爾第靈感的這把火卻沒有因落幕而熄滅,只須一點東風,即能野火燎原。
1889是關鍵年。米蘭的史卡拉歌劇院,有意為大師慶祝歌劇生涯五十年,將首部歌劇(Oberto)列入年度必演。劇院也曾建議,莎翁的奧泰羅之後,塞氏的唐吉軻德也是選項。沒想到威爾第全部否決。可能是早期作品太過青澀,技巧不夠成熟;又或是那段歲月太傷情,第二部作品「一日君王」慘澹收場,重大打擊不堪回憶。這一切都讓劇本家鮑益多(Boito)看在眼裡。鮑益多基於奧泰羅的合作經驗,摸清了威爾第的個性大概,明白所有建議只能「旁敲側擊」,誰也說不準威爾第的心思,說破了反礙事;看似有心實則無意,威爾第從不肯定也不否決,每次試探都讓人知難而退。
口說無憑,只有行動才能證明。1889年七月,鮑益多完成草稿大綱,融合莎翁兩齣戲劇,亨利四世與溫莎婦人,塑造「老約翰」這位重量級的貴族騎士,寄給威爾第。很快的,劇本家收到回信,開頭就是振奮鼓勵:太棒了,太棒了!這封信的結尾,威爾第寫到:「不管這齣名為法斯塔夫,還是溫莎婦人,兩天前才純屬夢想,今天就化為實際!何時才能....如何能夠!」可以從字句中讀到威爾第的激動,不敢相信的激動啊!
草稿若不曾撰寫,或是寫得不夠精彩,威爾第會讚嘆而心動嗎?
沒有心動,沒有行動。這封信寄出去,威爾第馬上再補另封,可見動機之盛,只是第二封表達了兩點疑慮。第一是健康問題。歌劇費時更耗心力,年過七旬的歌劇家多少有點不確定,還有時間能有精力完成嗎?其次是鮑益多手中的歌劇「尼祿」尚未完成。寧願捨棄全世界的財富為報酬,威爾第也不願耽誤鮑益多,延遲尼祿的進度。信末,欣喜還是掩蓋不住,威爾第寫到:「向大眾宣布我們回來了,快來看看,這是何等喜悅啊!」
沒錯,新作若能問世,不僅對大眾,創作者本身也何等喜悅啊!威爾第的喜悅,肯定不是大眾的讚賞,而是歌劇藝術的突破!
鮑益多回信了。與其「老當益壯」歌頌一番,劇本家迂迴前進,先說喜劇不同悲劇,喜劇的譜曲不累,輕快的樂符是活力的泉源,但悲劇的音符太沈重,傷春悲秋令人折磨。再提作曲家的終身盼望,就是再創喜劇,只是缺乏理想主題。最後鼓勵,奧泰羅或許是歌劇生涯的結局,但法斯塔夫更亮麗,後者才是唯一!
這封信激勵人心,威爾第的回覆迅速而正面,絲毫沒有猶豫。「阿們,決定了。攜手法斯塔夫,不要再去想障礙,攸關年齡或健康的問題!這可是最高機密:機密底下劃三條線,絕不可透露半點消息!」威爾第果然開始譜曲,數星期後即完成賦格。
最高機密是原則,就連好伙伴出版商黎科弟(Giulio Ricordi)也蒙在鼓裡。後來紙包不住火,譜曲也完成泰半,依舊不願鬆口。威爾第佯稱「消遣」:這齣歌劇純粹消遣,只為打發時間。明眼人都知道,口說消遣,卻是全力以赴!
從前的威爾第強勢主導,不太尊重劇本家,動輒更改內容,頻頻刪改。如今的威爾第卻不同,保留尊重,甚至在鮑益多的建議下,撤回構想。比如說,威爾第原想撮合小情侶,賦予完整的對唱,像傳統歌劇的男女主角來個定情曲,但鮑益多反對,因為這樣就會阻礙流暢。威爾第也曾因第三幕結局不夠精彩而提出懷疑,鮑益多反駁,說明氣氛的營造才是關鍵。威爾第更改不多,反讓鮑益多放手一搏。
這齣法斯塔夫是威爾第的最終突破,終結畢生精力所得。音樂與音樂之間沒有空間,沒有縫隙,意欲打破傳統曲目數字,達到渾然一體的音樂境界。技術融合於行雲流水,它還是有詠歎,有對唱,有合唱,有重唱,但每種形式的隔閡都消弭了,招式不待使老就換新,帶來的藝術呈現截然不同,聽者的感受也悲喜交融。
最終的絆腳石,來自擔綱法斯塔夫的男中音莫列(Maurel),他也是奧泰羅中扮演反派的伊阿果,實力雄厚,經驗豐富。這位男中音自恃名氣,又是威爾第欽點的主角,便漫天索價,排演每場都要支付法郎,專屬後台空間,首演優先權,一副明星氣勢,列了冗長的需求清單。威爾第聽了怒不可遏!「取消!都取消!不止一次,我說二十次....公布莫列的矯情,法斯塔夫不演了!他的要求,一概不接受!」
強勢的威爾第回來了。選角方面不遺餘力,還親力親為,親自教導演唱家說明箇中精髓,首演彩排嚴格,為了呈現最精彩的法斯塔夫。莫列知道錯了,連夜從法國入境義大利,趕緊向威爾第賠罪認錯,這才平息。只是他的要求,盡數落空。
1893年,就在威爾第八十大壽前夕,法斯塔夫於米蘭史卡拉劇院首演,普契尼與馬斯康尼等後輩作曲家都出席。聽眾反應太熱烈,威爾第還須牽著鮑益多,倆人謝幕二十多次,可謂空前成功。回到下榻旅館,熱情的民眾一波波,歡呼久久不能平息,威爾第又從房間陽台出來答謝三次,人群這才散去。
最初的感動,不能持續太久。嶄新的音樂模式,聽眾一時不能接受,聽不見昔日悅耳動人的招牌詠歎,印象不算深刻,這齣歌劇隨即消失在各大劇院的必演名單。所幸,在指揮家托斯卡尼尼的極力堅持下,重返舞台。
威爾第的法斯塔夫是瀟灑的,沒有眷戀。總譜完成,送交出版商黎科弟,信中還有一張可愛的字條,威爾第模仿法斯塔夫的語氣寫到:
都結束了!
走吧,老約翰,走吧!
走自己的路,
直到能力所及。
自娛娛人的痞子,
這張面具下,
不論何時何地,
恆不改本尊作風!
走吧,走吧,
向前去,向前去,
告別!
這聲告別,法斯塔夫最後的十重唱,宣告全世界:世間不過一場戲,小丑不分我和你;混亂不清腦袋裡,理智渾沌難分明。得意或失意,欺人或被欺,總得保持這份看透世間,卻不改善良的純真,自始自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