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跟房間有關的故事

        為了加強練習放置物品位置的動詞﹐如﹕「擺」﹐「放」﹐「掛」﹐「躺」﹐「畫」﹐「吊」等的運用﹐我給了學生一個功課﹐要他們準備幾張他們房間的照片﹐做成幻燈片﹐帶來用中文講給全班同學聽﹔這讓我有機會一窺部份當代美國高中男女學生的房間面貌﹐儘管我自己家裡也有兩個青春期的高中女兒﹐但是我總不知道他們房間的「日常狀況」﹐有沒有普遍性﹖又具備多少代表性﹖

        兩年下來﹐我雖然沒有去學生家正式「登堂」﹐卻以非正式的手段﹐「入」了這些每天非得梳妝打扮得漂亮瀟灑﹐要以十二萬分「酷」樣才肯來學校「亮相」青春男女的「室」。承他們對我的信任﹐願意讓他們的房間﹐以「本來面目」呈現在同窗好友的面前﹐接受大家的檢視。這份我以為的「勇氣」﹐當然也很可能是沒有時間在攝影前大事整頓﹐和彼此相知甚深﹐知道大家八成都是半斤八兩的結果。

        所以我「有幸」看到「她」們在牆角堆成小山的各式皮包﹐以及「他」們散落在房間各處﹐以各種姿態呈現的髒衣褲和鞋襪﹐總而言之﹐這些學生或許性別不同﹐但是回到家﹐關起門來的德性﹐都差不多。

        烏鴉看多了﹐也難怪我有一天在發現一隻「變種」的白烏鴉時﹐下巴幾乎驚訝得掉了下來。

        還記得吳君仁做完報告的時候﹐我幾乎「感動」得想向他鞠躬表達我的「敬意」﹐我很誠懇的告訴他﹐我實在不敢相信﹐能有一個美國高中男孩子可以把房間收拾得讓它整齊乾淨得好像旅館一樣﹕床前的大床﹐床罩平整﹐除了枕頭﹐別無長物﹐床腳板的一根柱子上﹐掛了一頂牛仔帽﹐牆壁上兩張裝飾性的油畫﹐房間的另一邊﹐擺了一張搖椅﹐房間的地毯上﹐沒有出現任何不屬於地板的東西。

        誰知道他對我說﹕「老師﹐你難道沒有發現﹐這間房子裡沒有一點可以表現我這個人的東西嗎﹖」我聽了沒有作聲﹐我想或許我不小心掀開了什麼東西的一角﹐或許將看到一些我臆測之外的東西。

        他指著同學一個個點名說﹕「杜君妮的房間整面牆掛的都是她參加騎馬比賽的綵帶﹔高君莉房間裡暗紅色的窗帘﹐蠟燭﹐和跳肚皮舞的衣服﹔何君如房間滿坑滿谷的皮包皮帶和皮鞋。就連蘇子杰。」蘇是我們班上唯一的東方男孩﹐木訥沉默﹐正派嚴謹﹐極其內向的一個孩子﹐規矩得不得了﹐所以到十二年級時﹐他第一次在上中文課時要求去上廁所時﹐全班同學在他離開教室以後﹐都伸出舌頭表示意外﹔我記得蘇子杰的房間﹐在書架上和天花板下都吊著他心愛的恐龍。而吳君仁呢﹖在他的房間裡﹐有沒有什麼可以告訴我﹐這裡有屬於他這個人獨一無二的印記﹐不是任何其他人的屬地﹖

        沒有﹐就跟旅館一樣﹐誰都可以在這裡住﹐離開之後﹐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乾淨得過了頭。

        這些學生我從他們讀初中六年級的時候﹐就跟他們開始接觸﹐中間除了一年﹐我一直擔任他們的中文老師﹐日日相處﹐看著他們從小潑猴長成紳士和淑女﹐彼此的感情和關係都遠超過一般的老師和學生。

        他說﹕「因為我爸爸說﹐那是『他的』房子﹐所以他我不能把『他的』房子弄髒弄亂﹐所以我媽媽一天到晚都在清理家裡﹐就連我剛會走的小弟弟﹐也都不能把玩具放在地上。」一時之間﹐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實在真沒有想會到有這樣的美國爸爸﹐我還以為美國父母都跟電視裡演的那樣﹐和子女親切和藹得跟朋友一樣呢。

        面對他這個讓我聽了心疼的坦白﹐我只有保持沉默。好在很快就下課了﹐讓我可以喘口氣。他離開教室以前回頭問我﹕「老師﹐你女兒的房間裡﹐有她們的個性存在嗎﹖」我馬上忙不迭的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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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只要閉上眼睛﹐就能清楚的看到女兒們的房間﹕喜歡網球﹐迷「艾格西」的妹妹﹐把這位網球傳奇巨型﹐從出道以來到最後退休的照片﹐大大小小的貼滿了一整個門。同樣喜歡「魔戒」的她﹐牆壁上掛了三張電影魔戒的巨型海報﹔書架裡排著她喜歡的「小叮噹」「憂等生」「老夫子」這些漫畫書。

        姐姐的房間門上﹐貼著馬友友音樂會的照片簡介﹐上面還有馬友友的親筆簽名﹐門楣上是一張他們去波士頓音樂廳演出的照片﹐房間裡面一個大畫架﹐上面常有她畫了一半的畫﹐一地的衣服﹐音樂光碟﹐食物的包裝紙﹐外加許多無法歸類的雜物﹐這個讓外人全無「立足之地」的房間﹐透露出姐姐不歡迎別人打擾﹐想要充份享受自我的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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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他﹐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下一節馬上就要上課了﹔他把書包收拾好﹐站起來﹐其他的小朋友都已經離開了﹐我對他說﹕「希望你記得今天的感覺﹐以後等到你有自己的家﹐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小孩之後﹐千萬不要重複你父親今年對你做的事情。」

        那是兩年多前的事情了﹐後來﹐吳君仁畢業以後去上了我們附近一所很好的大學﹐昨天﹐他從facebook上給我發了一封郵件﹐我很高興得到他的消息﹐不過我跟關心的是﹐不知道現在他的房間有沒有表現他的個性﹖他告訴我﹐他現在住在一棟公寓裡﹐房間裡的牆上掛了我帶他到中國去的時候﹐他買的刺繡﹐他畫的中國畫﹐和他的中國朋友送給他的東西﹐我聽了非常高興。

        雖然我也升格做了母親﹐我也知道「教育子女」本來就是一件非常主觀的事情﹐每個人都按照自己覺得最對﹐最好的方式來教養自己的孩子﹐也聽不太進別人對自己教養方式的批評﹐但是我還是不能理解一些其他父母的想法跟做法﹐我不明白為什麼有人不想做房子的主人來住房子﹐而是由房子住人﹐讓房子做人的主人呢﹖房子壞了還可以修﹐孩子長大了﹐日子就再也不會回頭了﹐老了以後﹐你希望記得的是一棟一塵不染的房子﹐還是孩子這裡搞搞﹐那裡弄弄﹐每一個房子被弄髒弄亂弄壞的美好回憶﹖

        不騙你﹐這裡是我大女兒在家時﹐令我強自忍耐避免抓狂的房間﹐現在看起來﹐我嘴角的笑意大過心底曾經有的怒氣﹐我慶幸沒有因為可以整理還原的房間﹐壞了我們母女的感情﹐她在這裡留下了無數的印記﹐是每一次我進到現在整潔乾淨的房間裡都能在心底回味無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