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dn手拉手活動可難倒了我，往事不堪回首，好漢不道當年勇。只好寫些單車旅遊打工見聞搪塞，尚請見諒。

我家境清寒，高中聯考雖能上建中，但兄姊三人皆讀高中，家中不缺讀書人，要的是未來能穩住經濟的兒子。不由分說送進了海專，從此開啟了亡命人生。

對班上同學的打架鬧事、把馬子、開舞會，我均視為幼稚舉動。平常除了閱讀外，我的嗜好是登山攀險，專科時光爬遍北區大山，興趣轉為單車旅行。

十九歲那年冬天，單車由台北出發，一路東北風相送勢如破竹。兩天候車抵高雄，第三天攀越南迴壽卡直奔台東。面對花東公路山海線，此時我犯了一個錯誤，山線定然多坡路難行，海線濱海自然平坦，結果恰恰相反。

光是一個木瓜溪流域，就是不斷的騎上坡，到坡頂一滑而下，過一座老橋再重頭上山，攻勢頓挫。過了成功港，路況轉為石頭路，強烈東北風經常將人車吹倒，愈往北行路況愈遭，路面石頭比西瓜還大，人車疲憊來到豐濱，向雜貨店的小女孩問路況，順便拿五塊錢想買幾個橘子，沒料到對方竟給我半個行軍袋多的橘子，我竟笨笨的載著橘子翻越老蘇花公路，過北宜到台北，橘子酸得嚇人，全當成垃圾處理。

當年花東海線是窮山惡水，一甲地一千塊錢都沒人敢買，因為整地成本超過地價數百倍。如今竟被炒成無敵天價海景房，實出人意料之外。

畢業後，我再度計畫遠征中橫，車行神速，兩天即翻越蘇花抵太魯閣。此時再無可供喘息的平坡。道路在汗水與喘息中邁力移動，斜面上的後拉力如吸鐵石般的硬甩不開。我口含紅蔘片咬牙力攀。終於在旅程的第四天，單車由雲下、雲中，破空而達雲海之上的大禹嶺。 

   生命的歡騰亦隨著最高點到達高峰，彷彿青春在極盡的發光過程中，自己奮力一躍的剎那，世界亦隨之振起。

 當天單車急奔梨山，直指武陵農場而去。此時正逢水果採收之記，武陵支線聚集數千名打工人，來自桃園部落的原住民、宜蘭鄉下孩子群、豐原眷村子弟、東台灣農民，聚眾各擁山頭，.自己也動了在海拔一千公尺高山上打工念頭。

據當地人表示，我是當年度僅有的一輛騎上中橫的單車，更是武陵支線上歷所未見的單車客，相形之下找工作簡單無比。我只是停車請人拍張照片，湊巧對方是個退伍老兵，我順便問他何處缺工，對方立刻帶我見工頭，當天就成了打工仔。

夜裡住在農舍的客房中，同房的是位年輕的山地人，我倆互聊近況頗為融洽。殊不知第二天一位美麗女郎來找他，商量許久彼此面露難色，隨後他即辭職，工作交由女郎代理。事後才知他兩原是兄妹，工作熟悉後我們都直接叫她名字彩雲。

當年我在武陵支線頗負盛名，每晚都到各據點拜訪聊天，回來時總見這位彩雲小姐徘迴路口，卻不肯說明原因。有一天打算去環山村購物，順便邀請她同去，她搖頭說：『那村子很亂，處處都是酒鬼，很容易出意外，要小心！』

『放心，荒山小村再亂，也亂不過台北，有事情我幫妳擋著！』

幾經勸邀保證，她才答應同行。走到環山叉路口，只見八、九個國中小丫頭躲在草叢抽煙，無釐頭的跑來搭訕，言語不通，我根本不知她們說什麼？遂問：『妳們聚在村子外幹什麼？』

對方只是嘻哈笑而不答。

既然毫無交集，我倆遂繼續前行，徒中我問：『那些女孩是不是神經有問題？』

『不是，』彩雲說：『她們在等汽車載她們回家，如果沒事情發生，她們會下車再走回路口，等下一輛汽車載她們回去。』

『就這樣來回搭便車，那有什麼好玩？』

『這裡是武陵，在山上除了搭便車，還有什麼能玩？』

『原來如此！』

此時一輛汽車停到身旁，開門說：『要去村子嗎？請上車。』

實在不好意思拒絕，我和彩雲只得坐上車，仔細一看，前座竟是三個賊頭賊腦的毛頭小鬼，其中兩人已迫不急待的轉身想吃豆腐，我乾脆右手按住前座的沙發椅，擋住對方的靠近。一人遞來香煙，我左手接過香煙點燃，還沒抽完車已到村內，道謝後從容下車。

整個環山村盡是嶄新別墅，沿路的確不少酒徒，醉在自家大門外，清楚可見屋內裝潢華麗，家電齊全，居住條件不比台北富人差。

來到環山國校，只見一輛高級轎車停在操場，四門敞開，音響開到最大，近百名國中男女叼著香煙，喝著自釀的水果酒，操場上舞力全開。把校園當成舞廳，這倒是我首見，只能說這地方毫無升學壓力。

我入雜貨店買了些日用品，不過一分鐘時間，出來就見一個魁梧酒徒，拉著彩雲的手不放。我急忙推開對方：『東西買完了，我們走吧！』

對方面漏詫異，只是醉意闌珊，步履不穩，也攔不著任何人。

走出村外，我說：『抱歉，只買些東西，就讓妳被搔擾了。』

『早告訴你要小心，你根本不懂。』她猶懷恨意的說：『所有村子就屬環山最壞，喝酒打架，欺負外地人。每各部落都有獵刀獵槍，打工人都防著這些村子，就怕惹出大事。』

我這才明瞭打工群各聚勢力拉幫結派，為得是自保。早聽說梨山地區暴發戶多，閒著無聊經常開車到梨山打保齡球，膩了乾脆搭直升機到台北當大爺，但生活靡爛到這般程度卻沒料到。遂問：『妳討厭梨山，為何不去台北找工作？』

『台北我待了三年，比這裡還壞！』這可引起她對台北怨言，一路不停的說到工地。

原來原住民早婚，她十六歲就當母親。為生計四處打工，二十歲來台北多家歌廳唱歌，總遭到老闆垂涎，同事排擠，年輕不通世事，無援無助，處處受氣凌辱，毫無發展，只得返鄉。事實上，在她眼中只有自己部落不受欺凌，其它處處是惡人。

在武陵，我的單車比自己更熱門，天天都有人借車，在公路馳騁一回，隨車拍照，就足以向人炫耀一番。

第二天下工，我和幾名同事閒聊。彩雲突然過來說：『你們想不想看夜景，就在我從前打工的地方。』

山上毫無娛樂，聽說有地方去，眾人點頭。隨她直往山下走，剛開始滿天星辰下還能看見山路，誰知一拐彎進入森林，立刻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們只能循著她聲音摸索前行，出了森林，雖然恢復視覺，但全不知所在，形同綁架。彩雲說：『這是我從前打工的地方，近來看看。』

瞧工寮的簡陋就知道是包商經營，老闆娘看來嚴肅、一絲不苟。彩雲談起薪水就板起臉說：『妳無緣無故離職，這要扣三天薪水，還有其他雜費！』

『我臨時家有急事，必須趕回去處理，不是故意的，請多包涵。』

我們四人在工寮東瞧西望，老闆滿面笑容跑來寒暄，對我格外殷情問候：『聽說你是從台北騎車到武陵，真不簡單！』

『別提了，單車給一推人借去騎了，我現在也不知道在那裡？』

我素來對滿是笑容的陌生人深懷戒心，感覺他的話在盤底，看他目光閃爍，精明外露，突然恍然大悟。彩雲八成又遇上台北的老情況，拉我們四個笨蛋只是壯膽，我們自然不看她受欺負。遂笑問：『你們這離公路好遠，水果是用纜車還是鐵軌運上去？』

『我們用鐵軌車運上去。』

『那還輕鬆，我們工地兩樣都有，彩雲姊裝箱忙得喝水都沒時間。』

老闆乾笑幾聲，回身在老闆娘耳邊說了幾句話，老闆娘立刻丟下帳策。改口說：『大家是老朋友了，零碎帳也別算了，以後缺人還要妳來幫忙呢。』

說完掏錢直接給彩雲，拿了錢，回程我對彩雲說：『現在不必每天等你老哥帶人來討債了，早告訴我不是解決了。』

『你何老闆講了些什麼？』她奇怪的問。

『討債不是靠人多，而是找到要害。妳與你老哥以後還要在梨山混，誰會顧忌妳。不像我打工只是插花，要是在鐵軌車動些手腳一去不回，停工兩天他就受不了！』

彩雲又做了兩天即請假回部落，我倒不在乎她對我動心機，只怪紅顏命薄。一週後她帶著個四歲小男孩回來復工，我好奇問：『是妳的兒子？』

『我妹妹的小孩，部落都出去打工，媽媽照顧不下，只好帶過來。』

『增產報國，政府應該獎勵妳們！我打算下山了。』

山上伙食極差，我每天都靠新世紀梨果腹，幾乎快吃出胃出血，影響至今只要看到水梨就反胃，堅決不吃。打工一個月也膩了，靜極思動，告別眾家兄弟後驅車離去。

單車下中橫後直取溪頭、日月潭，經曾文水庫達台南，悠遊幾日再度到台東，這一回我聰明了，取花東山線返北。

傍晚來到初鹿，旅店老闆年近八十，聲若洪鐘，聽我口音問：『你祖籍哪裡？』

瞧著室內掛著國防部退休狀是砲兵上校，即知此人頗有來頭，我恭敬說：『湖北。』

『你騎車沿大路約十分鐘，見到岔路右轉，那裏有個湖北小村，六。七十個同鄉。』

『怎麼可能？』我訝道。

要知湖北人在台灣並不多，雖然團結，但除了湖北同鄉會召開，鮮少能聚集如此多同鄉於一處。

『早年公路只開到初鹿，來墾地的國軍弟兄上萬人聚集在這。聽說有老鄉人聚集在那，就跑去投奔，所以中華民國在大陸有三十四省，這裡就有三十四個村莊。』他說：『後來隨著公路開通花蓮，紛紛北移至縱谷區，年輕能走的都走光了，餘下千名老弱殘兵，才這一副荒涼景象。』

總聽人家說埔里出美女，然我多次經過埔里卻是無感，在我看來，倒是花東縱谷的玉里出美女，不似台北小姐的濃妝艷抹，衣飾耀眼，卻有一分山水蘊欲出來的純樸靈秀。

次日單車北上，沿途鹿野、關山、富里路上，經常有年輕小姐騎機車由身旁掠過，只見裙也飄飄，髮也飄飄，頻添秀麗風光。車到玉里下塌，當天適逢假期，玉里電影院上映張艾嘉與王冠雄主演的茉莉花，我猜玉里鎮方圓十公里的小姐全到場了，電影看完的結論是，玉里小姐比電影精彩，簡直可說是美女如雲。

總結這趟旅程，除了增添不少經歷，開了眼界，可說是弊大於利。因為少年得志，一身傲骨，受不了氣與混球長官，在外島服役就兩度抗命險些送軍法，半生失意，均與此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