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義奉命出差。在北上的特快車裡,他滿腔愁懷,不能自已。
那天的旅客似乎特別多,不僅坐無虛席,還站了許多買站票的人。阿義瀏覽了整個車廂,嘴角一抹悽愴的笑意:「也好!說不定我命該死在一次火車大追撞的大災禍裡;有這麼多人陪我死,我死了也就不會太孤涼了。」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說來還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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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s鎮,要是說你尤大相師,,那個不知?誰個不曉?他的聲名遠播寶島,每天登門求教的人多如過江之鯽。通常一個求教的人,必須先一天掛號才能輪上他。尤大相師以「未卜先知,鐵口直斷」為標榜,很多人都說,那不是吹蓋的,他的相術如神,確實靈驗異常。有個大富翁來請尤大相師批算他兒子的八字, 尤大相師斷言他必死於車禍。這位大富翁屢次到台北木柵仙公廟「拜斗」,祈求神明消災解厄,但是劫數難逃,他的兒子果然死於車禍。尤大相師就是因此名聲大噪。
阿義一向是個宿命論者。他慕名已久,先一天托s鎮的一個朋友掛號。隔天,他就騎摩托車到尤大相師的相館來。他喜歡開快車,明明離相館才有幾百公尺,他還不減速慢行,等到離相館不過幾公尺,他才猛然剎車。因為太快太猛了,摩托車發出的「ㄨ! ㄨ!」的聲音,像是巨獸的狂鳴,震撼住了館內每一個顧客的心靈,大家不約而同地向他行注目禮。尤大相師正在樓上看相,也從窗口探出了頭,滿臉慍色。
「李三義!」掛號小姐喊。等了好幾個小時,好不容易才輪到他。
掛號小姐叫他上樓。
「少年仔!」尤大相師批算了他的生辰八字,然後冷冷峻峻地說:「約幾年前,你碰到了一次車禍,受了傷,對不對?」
「是的,是我的車子與人相撞。」阿義點點頭,暗暗佩服。
「你還有第二次車禍,是在明年農曆七月底前。」尤大相師目光如炬。
「這‥‥‥嚴不嚴重?」阿義駭異中夾雜著一些惶急。
「你,必,定,會,死!」尤大相師斬釘截鐵,一字一字迸出,神情非常肅穆。
「能夠消災解厄嗎?」阿義心頭的跳躍如小鹿亂撞。
「你不妨試看看,但是死生有定,劫數難逃。」尤大相師語調平板,可是嘴角掀起一絲陰森森的笑意。
阿義的手指顫抖不已,臉沉下去,略帶點青色。他能不相信嗎? 尤大相師的鐵口直斷是有名的。他下樓來,頭腦一陣眩暈,踉踉跄跄的,幾乎摔跟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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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小心翼翼, 平穩緩慢地從尤大相館騎摩托車回家。一到家裡,就把摩托車放在附近一所車店裡寄賣。家人納悶不已,但是他不敢說出原委。
真巧,當天夜裡,他做了一個夢,夢境是如此的驚駭與悽涼‥‥‥‥。
他處身在偌大一塊荒野上,四周錯落而零亂地排列著許多墳墓,墓上滿生著碧綠的野草。驀地, 一陣陣慄人心竅的呼嘯和嚎叫傳了過來;牛頭馬面,日夜遊神,黑白無常,鬼王判官,一個個報上了名號,將他團團圍住。白無常的長舌頭伸到了他的面前,大喝說:「七月尾,鬼門關就快關門了,還不快快束手就逮,到陰府報到?」阿義哆嗦不停,正想脫身,一具枷鎖已然套在他的脖子上了
從夢中驚醒過來,阿義額角上也已冒出了潮濕的汗水。這會是不祥的朕兆嗎?他愈發相信尤大相師的話。
他每天搭公車到公司上班。同事們都笑他,一向是飛車騎士,怎麼畏縮了。他的神情木然,他能說甚麼呢?隨時隨地,他都會感到四周團團圍著牛頭馬面, 黑白無常以及其他一些大大小小的陰卒伺機要捉他回陰府。誰能了解他的孤獨、悽涼和無助呢?
他到各地廟宇燒香膜拜。隔幾天,他就到天公廟祭拜玉皇大帝、三界公、南斗星君、北斗星君,希望能邀天之寵,逢凶化吉。
「嗯!又過了一天,還剩下‥‥‥‥」每天早上,當他撕下一張日曆紙,他就暗自慶幸:「看!我不是又過了一天的難關了,只要我小心車輛,包管不會出事,那相命師可能是在嚇唬人的。」然而當他想到那相命師非比尋常,還有,那個驚駭而悽涼的夢,他就覺得隨時有大禍臨頭的可能。他想起他的絢爛的人生才剛起步,想起父母白髮斑斑,想起幼兒嗷嗷待哺‥‥‥‥萬一他有三長兩短,那可‥‥‥‥他用手蒙著臉,不敢再想了。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他的眼神凍結著一層濃重而神秘的憂鬱,嘴角抿上,帶著一絲的悽涼。同事們竊竊私語,都說他變了。
農曆七月底快到了。他的心而愈發的蹦跳不已。「老天,我已平安地度過了一段漫長的日子,該不會在最後這幾天下殺手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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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三義,你明天出差到台北辦理這件事」公司的業務經理拿著一份文件給他。
「我‥‥‥‥」像是晴天霹靂一般,阿義張大了嘴,面無血色。他感到措手不及,不知該如何回答。真是的,離七月底還剩下幾天,他正打算請個長假,在家中靜度這個劫難,經理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要他出差。
「怎麼?有困難嗎?」經理看出阿義神色不對。
「經理,我不想出差,請另覓人選。」阿義垂著頭。
「為什麼?」經理一臉狐疑。
「我近來身體不好,打算請幾天長假。」
「呵!你身體不好?笑話了!看你挺壯的,你還會不舒服?你的工作又不怎麼煩,這個不能准!」經理彎著腰,嘿嘿乾笑了兩聲,但是兩隻眼睛卻是冷峻得怕人。
「七月是鬼月,不好出門,等鬼月一過再出差好嗎?」阿義兩手不斷的相互搓揉,顯得極度的不安。
「二十一世紀太空時代了,還迷信這個!你怕鬼抓你嗎?七月有鬼抓人,難道其他月份就沒有?一年到頭,天天有人死於非命呀,老弟!」經理抽根煙,忽地一手在辦公桌上拍的一響,一手指著阿義,兩眼張瞪得像是要吃人似的:「這件事是急事,不能拖,你不去,表示你沒有敬業精神,我馬上就將你革職。」
聲色俱厲,一番話說得阿義羞愧無地,心房卜卜地震顫個不停。也難怪經理大發脾氣,用相命師的話,用那個惡夢做推卸的理由,那個主管會相信?
不去,要革職,唉!那可不是鬧著玩的﹔阿義又沒什麼一技之長,好不容易掙到這個飯碗,,萬一給砸了,他又何言以對父母妻兒?人浮於事,再找一份養家活口的工作談何容易?但是話又說回來,七月底快到了,未來這幾天北上,難免天天閃避很多車輛,隨時都有發生車禍的可能啊!怎麼辦?仔細想想,死生有命,閻羅王如果註定人家三更死,也絕不留人到五更。果真命中註定死於車禍,這幾天就算呆在家中,也可能心肌梗塞猝死。在門外站站也會突然給機車撞死。
「經理,我答應就是了。」阿義沉思了一會,硬著頭皮說。
「這才是本公司的幹部。」經理拍拍他的肩膀,神色緩和了許多:「你好好幹,表現出色,我絕不會虧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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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忙著為公司與客戶核帳、對帳、展示新產品,晚上他就找樂子。
有好幾個晚上,阿義在飯店用完晚膳,就馬上走出飯店,叫了一輛的士,直駛一家富麗堂皇的舞廳。用大把大把鈔票換回來蝕骨的消受和心靈暫時的麻醉。可是每當夜幕低垂,曲終人散,阿義面對著冷冷清清的四周,一股莫名的哀愁不禁又由心靈深處慢慢湧起。
一個深夜裡,阿義意興蘭珊地走出舞廳,一個老頭坐在輪椅上,正在整裡一些賣剩的口香糖及其他零嘴。他看來已是風燭殘年了。他的背微駝,頭頂已然半禿,眼睛瞎了一隻,臉上的紋路已皺得不堪,枯瘦的唇邊點綴了幾根灰白的鬍鬚,一隻腳稍稍扭曲,而且格外的細小,顯然行動不便。他看到了阿義,語調平板地說:「要買一張嗎?」
「是誰家的長上呢?這等年紀,這等身體應該是含飴弄孫,受晚輩妥善照顧啊,為什麼要躑躅街頭,用孤寂黯淡的臉色換來繩頭小利呢」阿義看著他,禁不住愛心的微顫,拍著老人的肩膀微笑了一下。忽然他有種奇特的想法::「對啊!我何不把他的東西通通買下來。如此積了一大陰德,說不定能夠贖回一些業障,老天爺網開一面,放我一馬。退一萬步想,就算是死生有定,靈魂大概可減免很多苦刑。」
於是他說:「阿伯,你所有賣的我通通買。」
「真的?少年仔!」老頭瞪大了雙眼。
「騙你幹嗎?」
「好!我數數看多少錢‥‥‥‥嗯,一共‥‥‥‥」
「小意思,我付得起。」
「謝謝你!好心有好報,天公祖仔有目賙,會庇佑你。」老頭搖搖輪椅車走開,不斷的回頭向他露出感激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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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幾天跳舞,阿義實在玩膩了。他聽說在萬華龍山寺附近有家大賭場。他想,既然閻羅王隨時有召見的可能,趕快尋點刺激大開眼界,也不枉此生。於是他去那兒。
這家賭場設在一條幽暗的小巷子裡,一間四層樓房的頂層。小巷口、樓梯口都站著一個人把風、裡面的佈置真是富麗堂皇美輪美奐,幾乎什麼樣的賭博都有,吃角子老虎也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堆堆散聚在各角落,呼盧喝雉,此起彼落,好不熱鬧。
阿義參加玩撲克牌。既然命運是瀕臨生死關頭,錢對他來說已是可有可無了。於是他把心一橫,一下子下了數萬元賭注。很多人望著他微微碟笑,他卻是面不改色。
發了一筆橫財,他竟然贏了,賺了數倍!阿義懷疑自己是在作夢。
莊家狠狠的瞇視他一會。他忽然警覺到這個賭場終是是非之地。過不了多久,他收拾好金錢,借個理由悄悄溜了出去。
「好心有好報?」阿義猛然想起那個賣口香糖的阿伯那句話,「果真好心讓我逢兇化吉?」阿義想著,路過一間彩劵店,心血來潮,花數百元買數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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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阿義拿著數張彩劵到彩劵行逐一對獎。突然,他發現中了大獎,至少可得獎金數百萬。他的心開始劇跳起來。他還以為眼花看錯了,揉揉眼皮再仔細譙瞧。沒錯,是中了大獎!「啊」的一聲,他瘋狂的蹦跳著,眼前彷彿一疊疊的鈔票堆了滿高,他瞇瞇地笑了,心兒說不出的興奮。
阿義覺得這是上天的賜福。上天庇佑善德的人,雖陽壽該終,如能虔誠叩求,或能延年益壽。這天剛好是七月底,生死攸關,他晚上就窩在家裡,再也不敢尋樂了。
隔天一早,「嘿!七月底已過!度過難關了吧!?我沒死!我沒死!」他想,他到台北一所有名的玉皇廟,焚呈疏文求壽,還捐萬元香油錢,並誠立下善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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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曆八月初,阿義搭南下特快列車。
車聲有節奏地軋軋響著﹔看那綠野在窗口飛逝而過,故鄉一分一分的近了。阿義的心也一分一分的活躍起來。一年多來,留在他心靈上的陰霾總算過去了,想起過去那段沒有明天的日子,他真想狂笑。以前他似乎忘掉了這個世界,但是現在他卻覺得這個世界是多麼的美麗,多麼的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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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晚上,阿義在馬路上遇到尤大相師,阿義的情緒波動起伏。
尤大相師也見到了他,卻瞪大了雙眼,呆若木雞。
「喂!算命仙的!」阿義嘻皮笑臉的說:「我沒死啊!你這個王祿仔仙!」
「哼!我算的劫數絕對是真的,不過有時有一點點時間的誤差,你七月沒死,大概八月就會死!」尤大相師滿臉慍色,皮笑肉不笑。
「x你娘!亂講!」阿義恨恨說。
「這小子向天公借膽?」尤大相師氣得滿臉通紅,額上暴起根根青筋。他伸出了臂膀,握緊拳頭就要往阿義一擊。
阿義飛快躍過馬路。尤大相師也跟著躍過。這時,一輛汽車正喘著氣飛駛而來。阿義有種異樣的感受,他回頭轉向尤大相師,想大聲說話,但是喉頭卻像甚麼梗塞住似的,說不出話來。他舉起手,揮著,但是太遲了,一聲悽厲的慘叫劃破長空,震撼洶湧的人潮。人群慢慢聚攏過來;尤大相師就這樣做了輪下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