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婚

       老道士周半仙穿紅袍、戴高冠,拿著寶劍在阿姨家的神龕前瘋瘋癡癡的；一會兒微閉雙目,唸唸有詞。一會兒舉起寶劍亂舞一番。一會而跪在地上俯首禱告。

       「張太太!」老道士喘息了一會,跟站在一旁的阿姨說:「您查某囝仔現在向東南方飛去,咱現在隨伊後面行,一定會遇到伊心所愛的人。」

        周半仙說著,逕自捧個香斗跨出門檻,裝著臉,四平八穩地往東南方走。阿姨全家,一些親朋,還有我,都跟在周半仙背後。

        表妹小春秀麗可人,很受阿姨疼愛。可憾!十多歲就夭折了。幽冥相隔十多年了,阿姨對小春的懷念卻是有增無已。

         這年暑假,我一直住在阿姨家裡。阿姨老是說,她屢屢夢見小春亭亭玉立的倩影。有一天,阿姨竟說,小春魂神無依,希望能夠與陽間一青年締結冥婚,以饗代代香火。儘管多人勸告,那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不足掛齒,阿姨還是去請教周半仙。

         周半仙五十來歲,大眼眶、橫肉臉、頭髮乾枯,鬍髭經常是黑壓壓的一片；除了帶著幾分江湖人的神氣外,我實在嗅不出一點道士的氣息。他在村裡開個道士壇。舉凡驅鬼捉妖,拜斗禱祝,消災解厄,都是他的營業範圍。村人傳說,他能見鬼神,所以特別會驅鬼捉妖。幾年前,曾有一婦人發瘋,四處求醫均無效。於是家人準備送她進精神療養院。這時周半仙卻突然來告訴他們,那個瘋婦的身旁站立著一個七孔流血的幽靈。那個幽靈可能是生前被瘋婦的前世殺害的,特來報仇雪恨。於是周半仙設懺桌,誦經禮讖。說也奇怪,那瘋婦竟然漸漸的痊癒了。

         我們跟著周半仙來到一堆荒塚中。驀地,一聲聲淒厲的哀號劃空而過,令人毛骨悚然。大家不由停下了腳步觀望四周。這時,周半仙緊閉雙目,雙手擎著寶劍,微晃著頭,細步地繞了一小圈,似乎在全神防備妖魔鬼怪的侵襲。

           「呵!不要走!」周半仙猝然一喊,舉直寶劍,直衝遠處一片竹林。大家也跟著跑。

           一個雄偉英俊的青年恍恍惚惚,踉踉蹌蹌地從竹林中哼著流行歌走過來。我們都停下了腳步看著他。

           「這個少年仔就是小春所愛的心肝仔!」周半仙用劍指著他:「現在小春已經附在伊身上。」

            「媽媽啊!我愛這個緣投仔少年家,妳要替我作主!」那青年走近阿姨,陰陽怪氣地說。兩隻失神的眼睛死瞪著阿姨。

             「妳真是阿春哦!媽媽真思念妳啊!」阿姨看著他,情不自禁熱淚盈眶。

            「是了!我就是阿春!哦!黑白無常來抓鬼啦!我緊走!」那青年雙手虛飄飄地往上昇,不住的搖頭晃腦。

             阿姨正要再問,那青年變得莊重起來,滿臉狐疑,聲調沉濁地說:「咦!奇怪!我怎會來這?」

             「你給鬼魂附身了!」周半仙笑著說::「你叫做什麼名,你厝住在何處?請原諒我直問,你是不是最近精神不太正常,常常給您父母煩惱?是不是半瞑仔曾經夢遊,一個人不知不覺走去墓仔埔?」

           「是啦!最近阮阿母攏講我神經有問題。我叫做阿火啦!師公(指道士),既然我給鬼附身,有什麼要緊不?阮厝住在xx村xx那兒。」

            阿火帶我們到他家裡,我們與他家人會商結果,決定擇黃道吉日,由阿火迎接小春的靈位入門。阿姨家有錢,願以黃金十兩,現金十萬,各種家庭電器做為陪嫁。阿火並可另娶陽間女孩。唯一條件,阿火必須日夜供上香火。生下的孩子,一個過繼給小春。

            幾天後,忽然鄰村一個尪姨仔(牽亡魂的女人)耳槽裡橫夾著一枝桃花,睜著寒星閃爍似的眼睛,狂笑地,簸盪地飛奔阿姨家,引來了一大群人圍觀。

            「張太太!!!!!哈! 哈! 哈! 哈!阮的………阮的代誌你來了解………嗚! 嗚! 嗚!!!!!!彼個夭壽仔阿火仔是我在生ㄟ愛人………彼一年,彼一年……伊給我放殺(遺棄),愛別人……嗚……嗚……嗚……我……所以傷心來自殺……哈! 哈!……妳未駛將您查某囝仔嫁給伊,伊是我愛人啦!……嗚……嗚……哈……哈……」那女郎歇斯底里地在地上滾著、哭著、笑著、嚷著,聲音就像瀕死的野獸的哀鳴,把大家都戰慄住了。彼此眉心微蹙,面面相覷了一陣子,大家才勸的勸,問的問,竭力安慰她,但是她卻愈發號哭起來。

             於是,有人建議請教周半仙。可真巧!說曹操,曹操就到!只見周半仙走來,攢著眉心,咬著唇,臉泛死灰,口鼻一大片血漬,左手撫著右手膀,不住的喘息著。

           「張太太!不好了!」周半仙起了一陣痙攣:「彼個緣投仔桑阿火仔以前有一個愛人。後來這個愛人跟伊父母鬧意氣,就自殺了。這個亡魂猶原深深愛阿火仔。伊吃醋,想要追殺小春。這個桃花鬼,伊真恨我,認為攏是我在作怪。昨晚托夢給我警告,今仔日就無緣無故給機車撞成這款模樣………。」

            周半仙說到這兒,不住抽搐著,血又從傷處、口、鼻湧出,冷汗大顆大顆地流。這時,尪姨仔也看到了他,就停止號叫,一骨碌爬將起來,拿起一塊石頭直衝周半仙,嚇得周半仙魂飛魄散,三步併兩步,飛快登上輛計程車逃之夭夭。那尪姨仔竟也一路號啕地直奔而去。

            接連的驚駭讓我們心神不寧。阿姨老是說,怕有什禍事要發生了。當夜,她又夢見小春——卻是披頭散髮,七孔流血,哭泣地向她求援。隔天清早,阿姨就教表弟去請周半仙火速前來。

            表弟走後不久,尪姨仔又來了；耳槽裡仍夾著一枝桃花,身子不停的哆嗦,儘是呵呵地號哭,哭聲是那麼慘烈!阿姨張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冷不防一聲怖人的喊叫,尪姨仔怒眼圓瞪,張著嘴,猛撲阿姨,幸經人拉開。阿姨嚇得嘴唇灰白,微微地顫動著。

            「快!張太太!這個查某亡魂已經是桃花鬼了。趕緊準備一張懺桌,待貧道作法收妖!」周半仙騎著機車趕來了,喘息著說。

             阿姨準備了一張懺桌,那尪姨仔還在呼啦啦地大哭,兩眼瞪著周半仙,粉拳握緊,似乎準備撲擊。

             周半仙卻神態自若,笑著看她,想是有備而來。他從機車後座卸下了一個大布袋。從裡面取出了香爐、寶劍、仙拂、搖鈴等作法道具,還有十多棵青翠的小桃樹,然後將他們整齊地擺在懺桌上。

            周半仙將香爐裡的沉香點燃,然後手搖鈴,在懺桌周圍晃來晃去。間而唸唸有詞,間而對著香爐上氤氳手指比劃,間兒警戒地看著尪姨仔。後者雖然一味號哭,一味的怒瞪著他,可是握緊的雙拳卻慢慢的鬆開來,好像有什麼畏懼似的。

           如此約莫一盞茶光景,周半仙忽然拿起寶劍,「疾」的一聲,直指尪姨仔大喝一聲:「妖魂走那裡去!」隨即拿起仙拂望她拂了幾下,又望空拂了幾下,然後吩咐表弟飛快將那十多棵桃樹送到鄰村廟宇「代天府」的焚香爐裡焚化。過不久,說也奇怪, 尪姨仔竟然停止哭嚷,捧著肚子,縐著眉,呻吟地走了。後來,周半仙說,桃樹能吸桃花鬼的煞氣；越是青翠,越能吸引。他是奉「代天府」的五虎千歲託夢指示行事的。

            幾天以後的一個半夜裡,我們忽然給一種嘎嘎的鳴叫和劈劈拍拍、嘩嘩啦啦的音響驚醒。接著,又是一聲聲唧利唧利的竄聲和一陣因陰森的、沙啞的呻吟聲。我的表姊妹們嚇得奪門而出,喊叫聲驚動了左鄰右舍。這時,周半仙突然穿著睡衣褲,神色倉惶,氣喘連連地走來。原來,他家也有同樣情形。

             「嗯!陰氣太盛!」周半仙低著頭,睜著眼,在廳房四周嗅了嗅:「這桃花鬼好厲害,煞氣再生,竟然邀請了一大堆鬼嘍囉來鬧事,張太太,阮厝ㄟ陰氣比您這擱卡重哩!」

              「周半仙,若這款,如何是好!」阿姨憂容滿面地說。

               「唉!」周半仙摸摸鼻子,沉吟半晌說:「彼個桃花鬼冤氣沖天,是厲鬼,一時沒法度制服。人講,冤可解不可結,冤冤相報幾時休?這樣啦!咱來跟伊和解,請代天府的五虎千歲作公平合理ㄟ裁奪。」

               隔天清早,我們跟周半仙來到代天府。

               「呵! 呵! 呵!」乩童阿青坐在神龕前,身形佝僂,翻著白眼,渾身顫抖地說:「阮五個兄弟跟伊會商好了。彼個桃花鬼實在可憐!伊在生受伊愛人阿火仔放殺(遺棄),當然不甘願,當然要阻礙小春ㄟ婚事。這樣啦!張太太是一個好額人,(有錢人),也是一個有大肚量ㄟ人,桃花鬼也想要嫁給阿火仔,為了小春,為了和諧,妳愛答應,阿仔要同時娶阿春跟桃花鬼仔,而且,請張太太送五兩黃金,家電用品給伊作嫁妝,不知妳意思甚款?這樣,您厝也會得到平安。」

               「嗯!好啦!」阿姨沉吟了一會說:「不過,名份要講好,小春是大某,伊是細姨仔!」

                「呵! 呵!」乩童的頭上下劇烈地晃動著:「阮五兄弟早就料到妳有這個想法,阮跟伊講過,伊講好。不過,伊有一個條件,希望妳給伊厝老母五兩黃金,表示補償伊ㄟ委屈,好不?」

                「好了!我無可奈何!」阿姨苦笑說。

                 幾天後, 周半仙忽然被人發覺死在近處一堆荒塚中。儘管法醫鑑定死於心臟病,村人仍議論紛紛,桃花鬼心有未甘,發動鬼嘍囉打死周半仙的傳聞甚囂塵上。有人就因此來勸阿姨,桃花鬼度量狹窄,不妨再多給桃花鬼在世的父母幾兩黃金,免得陰間小春受到桃花鬼凌虐。阿姨半信半疑,又去請教乩童阿青,阿青的話竟然與村人不謀而合。

                 那天,一輛大卡車滿載著頭紮布巾的壯漢,敲著銅鑼、吹著喇叭。後面緊跟著一輛計程車,坐著表弟和我。我們擎著香、捧著小春和桃花鬼的靈牌。接著,又是一輛大卡車,載滿了電器用品。最後是一大群人跟著、笑著、嚷著。當天晚上,阿姨席開數十桌,尪姨仔與阿青應邀與我們同桌。大概桃花鬼迷了我和表弟的心竅吧!?我們竟拼命向阿青敬酒。阿青好像很高興,有說有笑,不斷不斷進酒,竟喝得酩酊大醉了。

                 「阿青叔仔!你醉得像老師公周半仙在作法!」表弟笑説。

                  「敢是?」阿青楞起血紅的眼睛,踉踉蹌蹌站了起來,拍著尪姨仔的肩膀:「多謝伊牽成,彼個周半仙包飼伊……。」話還沒說完, 尪姨仔就惶惶地用手睹住阿青的嘴。

                  「可惜啊!」阿青醉醺醺地,猛然甩開她手:「這隻老猴,這隻老翭沒福氣啦!看到阿火仔跟尪姨仔逗陣,氣得死翹翹啦!我嘛愛尪……。」

                 「夭壽仔!」不知何時阿姨過來,狠狠賞了阿青一個耳光。我看到阿姨的臉色發青,胸脯好像急速地起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