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雲寺在碧山崇林中。日影已斜, 一道柔弱的陽光從樹隙中透過來, 照在祥雲寺晶亮的琉璃瓦上,寺頂在燦爛的晚霞中閃爍著璀璨的光芒。

阿水阿嬤正在曲折蜿蜒的山徑上爬行。她年已七十多了,瘦瘦弱弱的;臉兒乾癟得像骷髏,牙齒脫落了好多。深陷的眼眶裡紅筋絲絲的。她的兩肩高聳,背脊彎曲,走起路來一拐一拐,那副神氣就好像一陣風也會將她吹倒似的。好不容易登上了山腰,走進山門,她頻頻拭去額上的汗水,深深喘了口氣,覺得好累,好酸麻。寺的正殿正中是座觀音佛像,善財童子和童女分列兩旁。幾個比丘尼,飄逸的海青,跪在前排,正在做晚課。

阿水阿嬤靜悄悄地跪在後座一張蒲團上。那磐聲緊接著木魚的咕咕聲,和著生銹的、鬱悶的唸經的聲音交響起了一曲「生命的悲歌」,在暮色蒼茫的空氣中流動,帶給人一種淒清和虛空的意味。

晚課作完,她們才發覺阿水阿嬤。如此天色,竟還會有個孤單的老太婆來臨,她們都一臉驚疑的形容。一個中年比丘尼,臉上有些許皺紋,看來五十開外。她走近阿水阿嬤,幌動著圓光光的頭,微笑說:「阿婆,這恁晚了,妳吃飽了未?」旁邊一個年輕比丘尼接著說:「伊就是住持,阮師父蓮光法師,蓮光師父。」

「還未吃!」阿水阿嬤說,她早已筋疲力盡,飢腸轆轆了。

「來,跟我們一道用膳吧!」蓮光師父說。

眾女尼們其實見過阿水阿嬤很多遍了,雖然一直都沒有與她談過話,卻很感佩老太太總是很虔誠地來向觀世音菩薩膜拜。可是蓮光師父看今天的阿水阿嬤,露骨蒼白的臉,空幻寂寞而失神的兩眼,不禁眉毛兒一蹙,生澀的眼睛倒也像是晚霧似的矇矓了。

「好的!」阿水阿嬤很乾脆地應了一聲。

蓮光師父和女眾們帶著阿水阿嬤走過後殿,穿過住持居室,曲折旋繞地走了幾分鐘後來到一間還算寬敞,窗明几淨,陳設各式器具的膳房,一個中年女尼正在準備膳食。

大家圍桌用膳。蓮光師父首先給阿水阿嬤介紹。剛才那個準備膳食的叫淨凡法師。另外一個中年女尼叫悟凡法師。兩個三十歲左右的女尼分別叫明凡法師及化凡法師。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女尼叫了凡法師。最年輕的一個才二十一歲叫度凡法師。

阿水阿嬤告訴了她們姓名及地址,然後說,她三十歲就守寡了。在這悠悠的歲月中,她一直度著悽涼寂寞的生活。她歷經千辛萬苦,用盡了她的精力和心血,好不容易將一個親生的女兒和一個領養的兒子撫養成人。可是想不到二十多歲就病死了。而領養的兒子卻不認她這個母親。自從娶了媳婦後,更是把她當作眼中釘,三餐只給她剩菜剩飯吃。零用錢、醫藥費,那是一概不管了。

最近幾年更是變本加厲,動不動就口出穢言。其不孝不義,鄰里沒有不搖頭太息的。說到這兒, 阿水阿嬤已是老淚縱橫,嗚咽地哭泣不停,再也說不下去了。

阿水阿嬤哭泣的話語激起了女尼們的傷感。每一個女尼臉上都蓋上了一層昏暗的暈。這些比丘尼,她們其實都是由於環境的慘變,萬念俱灰,萬念俱灰,看破了這花花綠綠的凡塵,來到這清靜的境界中,長伴青燈古佛,度著清靜的日子。

她們對於過去的悲傷與痛苦很久很久已經不再去想了。但是現在因為激起了同情的悲哀,鼻子裡也都酸溜溜的難過。有的眼眶都紅潤起來了。雖然然都想安慰她幾句,但是好像什麼東西橫梗在喉嚨裡,彼此面面相觑,默然說不出話來。

她們是相信阿水阿嬤的;事情就是這麼巧,她們曾幾幾次下山到阿水阿嬤鄉里買貨,就常聽起有個老太婆受到她兒子的虐待,只是一直沒有見到這個老太婆。

蓮光法師首先打開了話匣子,願意收留老太太住這兒。眾女尼也都附和著。

「我來這ㄟ目的是為著拜觀世音菩薩,求得心內ㄟ安慰,但是現在我身體衰弱多病,沒法度做工,住在這,恐驚會添恁ㄟ麻煩!」阿水阿嬤拭乾了眼淚說。

「唉呀!阮要妳做工作做什?出家人慈悲為懷,方驗為門。阮要妳住這就是希望大慈大悲救苦救難ㄟ觀世音菩薩會保佑妳健康、長歲壽。如果還要妳操勞,這就違背咱出家人ㄟ本意啦!」蓮光師父慈祥地看著阿水阿嬤說。眾女尼也就跟著妳一句、我一句,笑著要她一定得留下。

阿水阿嬤似乎有一世紀那麼九久沒有聽到這麼溫情的話了。在她飽受冷酷磨折的一顆悲愴的心靈上不免激動得有點暖意起來了。她感到莫名的喜悅,於是深凹而多皺的眼角又湧現出了迷迷濛濛的淚水來。

「真多謝恁!只是,做粗重ㄟ我沒法度,幫忙煮飯、掃地可以嗎?」阿水阿嬤環視了大家一眼,顫著嗓子說。

蓮光師父微笑頷首。

於是阿水阿嬤就這樣住下來了。度凡法師特地下山向她家人說一聲,並代她拿身份證及一些衣物。

蓮光師父給阿水阿嬤安排的禪房是寺後東首一間久無人住的簡單小山房。不過也算是清潔高敞,紅塵不沾。這裡附近有個花壇,種滿了玫瑰花、茉莉花。花壇前面還有個小小的水池。池西一條碎石小路通到一個月形門,兩旁種了濃密的綠竹和高聳的翠松。在此流連真有種恬靜的詩意,世俗的雜念也就如輕煙似的消散了。

當黃昏的微曦慢慢消失掉,黑暗從四面八方籠罩過來時,淨凡、悟凡、化凡、度凡、了凡、明凡就會含笑走近這間禪房。每個人大包小包的;有瓜子、水果、餅乾。大家坐在一起,邊吃邊閒聊,但是絕口不提過去的傷心事。每個比丘尼都會談論一些有趣的事,也都會對老太太多少勸慰和問候一兩句。年輕的度凡法師和了凡法師還會給她按摩按摩。

比天倫之樂還要感人的溫情就在這裡無盡止的氾濫著;驅淨了老太太的煩慮和憂愁,傾洩了老太太胸腔裡翻騰的情感,也在老太太靈魂深處燃起了生命的熊熊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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