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幹的是不討好的政戰工作﹐但是我是服役的，不需要像正規輔導長一樣需要搞花樣來爭取好的考績﹐再加上我一向待人公平倒也頗得民心．逐漸有士兵向我說「希望你是我們的另一個毛排長」這樣的無頭怪話．誰是毛排長﹖探聽後只知道他是早我兩梯次的預官，一時沒有去追究．

有一次莒光日課間休息時﹐營輔導長懷念起以前戰三連的毛排長﹐說他可以代替營輔導長作莒光日的精神講話﹐不用講稿說兩個鐘頭沒有問題．我心想這毛排長原來只是能說善道，而且精通的是我最恨的「精神講話」，好像沒什麼特別了不起．過了一陣子副連長在聊天時說以前有個毛排長很厲害﹐把連部圖書室裡所有的書都看了．我想這也不希奇﹐我到連上不到兩個月也把連部和營部所有的書（包括言情小說﹐漫畫雜誌，參一到參四的軍事書籍）都看了，但是毛排長至少是個愛書人﹐這點倒很可取．又過了一陣子﹐連長提起以前有個毛排長﹐雖是預官但是在全師作戰訓練時當選最佳戰車教官﹐勝過其他陸官，海官和專修班畢業的職業軍官．原來毛排長還真有一把刷子，不應小看．

話說戰三連裡有兩個特殊人物﹐戰三連大部份士兵都是小學三年級肄業﹐「蜀中無大將廖化當先鋒」﹐高商畢業的李榮華就成為連上的「才子」，大小節慶的壁報都由他一人包辦．戰車營直屬師部，士兵平均素質比步兵單位高，為什麼會有這麼多小學三年級肄業的聚集在這裡﹖原來當年台灣文盲仍然不少，軍隊是社會的一部分，自然也會有許多沒唸過書的充員士兵．但是上級指示中華民國國軍裡「不可能」有文盲﹐便通的辦法就是把沒上過學的一律登記為小學三年級肄業．另一個特殊人物是李國一﹐就是那個身上紋了一條大龍的刀疤老五﹐負責他所屬那排的管理，有條有理看不出他其實歸類於小學三年級肄業．

李榮華和李國一入伍時間差不多﹐臭味相頭又是同宗就結為金蘭．我進戰三連不久碰上農曆新年照例擺酒席慶祝．酒多失言這對難兄難弟竟結了仇﹐從此不相往來．李榮華退伍前夕﹐他們的朋友在營區外小店擺席讓他們和解﹐我作了陪客．在大家和好話舊時﹐李國一不知何故突然提到毛排長﹐說他尊敬毛排長勝過父母﹐李國一的國語不是很順暢﹐大慨就是這個意思．原來李國一本是一個大字不識﹐是軍隊裡所謂的「字寫的再大也不認識」．毛排長知道他不識字後﹐每天晚上飯後花一兩個鐘頭教他認字．非親非故的毛排長犧牲自己寶貴的休息時間﹐只為了讓他能認識字充實人生﹐難怪李國一感激莫名．這時我終於瞭解到這毛排長不是等閑之輩﹐我自覺缺乏毛排長的熱忱﹐那有資格去做「另一個毛排長」．

這事還有後話﹐我去營部查了人事資料﹐發現毛排長就是毛慶忠．誰又是毛慶忠呢﹖說來慚愧﹐他是我在台北建中時的同學．正像吳祥輝在《拒絕聯考的小子》裡說的﹐建中人同班同學也不見得打交道．毛慶忠在高二時才轉進我們班﹐他沉默寡言﹐我沒看過他和同學打過招呼﹐所以我雖與他同班兩年﹐卻對他的人格個性毫無所知．後來他考上三年制的工專﹐我則隨波逐流的像當年許許多多人為了進台大（來來來台大，去去去美國）奮戰了兩次聯考﹐美夢不成倒是預官役比毛慶忠晚了兩年．我每次回想起這件往事﹐就記起秋瑾寫的詞「算平生肝膽因人常熱」（註）﹐相逢何必曾相識﹐至於毛排長是不是我的高中同學其實並不重要．

註：

小住京華，早又是中秋佳節．為籬下黃花開遍，秋容如拭．四面歌殘終破楚，八年風味徒思浙．苦將儂強派作蛾眉，殊未屑．身不得，男兒列，心卻比，男兒烈．算平生肝膽，因人常熱．俗子胸襟誰識我？英雄末路當磨折．莽紅塵何處覓知音？青衫濕！

- 滿江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