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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魂瑪奇朵
2018/01/28 14:57:13瀏覽566|回應0|推薦21

  Macchiato是義大利文,意思是烙印。

  Espresso Macchiato,是將espresso敷上一層熱奶泡,所以你看不見咖啡,只看見白色的奶泡。

  焦糖瑪琪朵,是在純白的奶泡上再淋上深色的焦糖,奶泡咖啡就一齊被焦糖給烙印了。

  有人說這是「甜蜜的印記」。

  咖啡的苦澀,焦糖的甜,隨著奶泡滑順入喉。雖然流進胃裡全都亂七八糟混在一起,但留在口舌間的美味才是重點。

  好比年輕時的愛戀,衝動的,單純的,只想和她在一起。無論當時多麼苦澀,多麼無意義,畢竟留下了甜美回憶。

  被烙印了的咖啡,被烙印的人生。最後,咖啡與人生都不再重要,只剩下一個印記,這印記說明了你是誰,是你在這世界上唯一留下的痕跡。

  喝吧!喝完這杯咖啡,交出你的靈魂………




  「太遲了。不過……」

  醫生似乎想到甚麼,眼神一亮,卻又隨即黯然。他搖頭嘆道:「唉,真的太遲了,癌細胞已經擴散到周圍,這裡……那裡……整個腹腔都是,不是割掉一斷腸子就能解決。說起來癌細胞自己倒是活力旺盛哪,他到處攻擊你的正常細胞,這裡……那裡……隨著血液、淋巴,到處逛,把你當作食物把自己養肥,除非你的血液不循環。不過要是血液不循環你也就完了,是吧。接下來只能化學治療,阿黴素和卡培他濱。會很痛苦,你要有心理準備,要有覺悟。」

  「那麼,我還能活多久?」

  「不好說,做化療的話,大概能撐一年吧,我想。」

  走在醫院的長廊,病人絡譯不絕,像他這樣拖著沉重步伐的也大有人在。可有誰像他這樣清清楚楚聽見死神的召喚呢?

  只剩一年,人生就到了盡頭,還有太多太多想做的事,想去的地方。趁這一年好好玩玩吧,在盡情享樂中與世界告別。

  這是妄想。最後一年其實甚麼也做不了,必須在痛苦難堪的化療中度過,身體的入口與出口全插滿管子,頭髮掉光,瘦成皮包骨縮在病床上喘息,孤零零等死……

  如果不治療呢?

  醫生說了,活不過兩個月。也就是再繳兩次電話費,寫兩篇新書推荐,看完最新院線的電影,喝完十幾公升咖啡……不,已經不需要再寫甚麼新書推荐了。

  一週前他失去了工作。

  他今年五十四歲,學校畢業後就進入報社參加工作,死心塌地奮鬥了三十年,終於得到總編輯的寶座。很早以前他就明白自己沒有成為作家的才能。當一個上班族,努力出版別人的作品,賺取還算豐厚的收入──他對這穩穩當當、平平凡凡的人生感到滿意。

  然而社會是現實的,人心是殘酷的,直言不諱的代價就是得罪當道慘遭翦除,歷史上每個忠臣的下場都是這樣。一週前,董事長當面通知他:公司決定將他降職,並且調去偏遠地區的分社。於是他憤而辭職。

  這一週來,他無時無刻不罵自己笨蛋,無時無刻不後悔──後悔堅持立場堅持專業道德,後悔對媒體放話,後悔一時衝動就辭職。如果時光倒流,他要向老闆道歉,向那些不該得罪的人獻上最誠摯的阿諛奉承諂媚。可惜一切都太遲了,正如他罹患的末期腸癌,將一切以「早知道」為首的句子,都化為廢話。

  他沒有勇氣告訴妻子。不忍心看見心愛的妻子傷心難過,不忍心讓她知道優渥的生活已經結束,薪水沒了,紅利沒了,退休金也沒了,銀行貸款恐怕要賣車賣房子才能償還。他們沒有孩子,往後的日子她只能省喫儉用倚仗僅存的積蓄。怎能讓她面對這麼殘酷的現實呢?他是如此愛她……

  於是他繼續「上班」。

  他每天維持正常生活的表象,時間一到就出門上班,然後像個遊民似的,在公園、捷運站、戲院、麥當勞等坐上一整天,等到天黑才回家。據說近年來經濟衰退的關係,很多地方都出現這種「西裝遊民」,全是中年失業的上班族。不過他倒沒遇過任何「同伴」。

  昨晚妻子還關心地探問那個事件,擔心老闆責怪。他必須大吹大擂一番,說老闆是如何信任他,報社出版社多麼需要他,他的金字招牌多麼閃亮。自信滿滿的演說讓妻子吃了定心丸。

  正直了一輩子,卻晚節不保。他想起孟子的話:「施施從外來,驕其妻妾。」那羞恥感讓他心裡一點一滴淌血。

  當了一週遊民,然後得知癌症末期,這就是所謂的禍不單行。提著公事包步出醫院,他茫然無所措;時間是早晨十點半。麥當勞?還是旁邊的二二八公園?

  今天的他太脆弱了。五十四歲的男人不該在街上流淚,可如今他連淚水都無權轄制了,淚水無聲無息劃過那張初老的臉頰。人生自古誰無死,只是來得太突然。至少,不應該這樣無預警的宣判死刑。

  怎麼辦呢?現在。難道還要繼續這樣天天在外頭遊蕩嗎?等到那一天來臨,忽然昏倒跌入溝渠,或者躺在公園板凳上一睡不醒?他不想死在公園板凳上,他需要妻子的溫暖懷抱。

  回家吧。向妻子坦承一切,告訴她中年失業,告訴她腸癌末期,然後在她的擁抱中得著安慰。

  坐進賓士轎車的駕駛座,朝向生命中僅存的價值出發。

  是的,他還有個溫暖的家,「就算失去一切,我還有家……」記得有個老歌手這樣唱過。




  「我回來了!」

  剛進入玄關,正在脫鞋子就聽見屋裡傳來震耳欲聾的舞曲。為了保持苗條身材,妻子熱衷於運動。不但去健身房,甚至在家裡搞了一間韻律舞蹈室。他喜歡看她在那四面鑲滿鏡子的教室揮汗熱舞,強勁的舞步咚咚咚咚踏在木質地板上,充滿生命活力,總能激起他的熱情。

  那張佈滿淚痕與陰霾的垮臉,終於浮出了微笑。也許妻子能將旺盛的活力輸送一些到他傾頹乾涸的生命裡吧。

  原想先進廚房為妻子打一杯綜合蔬果汁,然而,一種奇特的聲音驅使他直接走向舞蹈室。

  那喘息,那呻吟,隱隱約約夾雜在激烈動感的舞曲中。

  站在舞蹈室門口,他傻眼了。

  周圍的鏡子重疊反射出無限多畫面,而這畫面令人難以置信甚至不可描述──赤裸裸的男女在柚木地板上蠕動交纏,摺疊扭曲,不像人倒像蛞蝓,四處流淌著汗水與體液。

  妻子慌亂地拿衣物遮掩,彷彿這樣可以遮住不貞的羞恥。那個男人是妻子的健身教練,體態壯美,年紀足可當他們的兒子。

  男人一臉鄙夷的模樣,大剌剌地點了根菸,兩腿張開坐在地板上,向這位可悲的丈夫炫耀他的雄壯威武。也許他們在背地裡訕笑他的性能力……

  不止性能力,也許連流淚的能力都喪失了。

  要將姦夫淫婦扭送警局嗎?還是拿把菜刀跟他們拼了?沒甚麼意義,反正一切都已經結束。只是沒想到心比身體死得更快,更沒想到埋葬他的不是冗長而低沉的呼吸輔助器,而是震耳欲聾的舞曲。

  他一聲不吭轉頭離去,在玄關穿鞋的時候,聽見男人肆無忌憚的笑聲。




  不知道開了多久的車,也不知道目的地何在,一切都無所謂了,就算直接衝到橋底下葬身在一團火球中也無所謂。直到汽油耗盡,停在畫紅線的路邊,他發現竟然不知不覺又回到了二二八公園。

  命運的牽引真是不可思議,好像告訴他根本不該回家。如果早上出了醫院繼續待在公園裡,他也不會像現在這樣一無所有了。

  那水池邊的涼亭看上去多麼諷刺,當年就是在這裡求婚的。一切都沒甚麼改變,除了公園的名稱從台北新公園改成二二八,多了兩個捷運出口和幾座紀念碑,還少了當年那個純情羞澀的女孩。

  他信步穿過公園,手裡居然還老老實實提著公事包。看來最不可改變的只有習慣。一個滿臉皺紋的慈祥的老婦伸手攔住他。

  「願上帝祝福你!」她遞給他一張小傳單,上面寫著:

  《我也要賜給你們一個新心,將新靈放在你們裡面,又從你們的肉體中除掉石心,賜給你們肉心。──以西結書三十六章二十六節》

  他腳步不停,順手接下。驀地有所感回頭道:「新心、新靈,哪兒來的新心和新靈!你的上帝能給我新的生命嗎?」

  老婦微笑回答:「先生,您願意敞開自己,接受耶穌基督做你的救主嗎?只要你願意,主耶穌就會賜你不死的生命。」

  見那老婦一臉喜樂的模樣,他莫名激憤起來,含淚道:「我得了末期癌症,只剩兩個月可活;奉獻了一生的公司把我一腳踢出去;我太太偷人被我捉姦在床……你的上帝能救我嗎?能嗎!他能治好我的癌症,讓我重回工作崗位,再讓我的妻子變得純潔嗎!能嗎!如果不能,妳還廢話個屁!」

  老婦憐憫地望著他,嘴裡喃喃念著「主阿……主阿………」。他悲憤難當,猛然調頭離去。

  他強忍淚水,不願承受他人憐憫,因為憐憫無濟於事,只能讓他顯得更可悲罷了。他更不想尋求宗教的慰藉,與其在眾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慘狀,倒不如找個沒人的地方悄悄死去。

  他邊走邊想,到深山裡拿塊石頭把腦袋敲碎好呢?還是把石頭綁在身上沉到海底比較合適?

  望著他遠離的腳步,老婦站在原地,俯首合掌為他祈禱。



  穿過公園,進入一家咖啡店,點了杯焦糖瑪奇朵咖啡。

  到了這步田地還有心情喝咖啡?他不禁苦笑。現在的他似乎比較適合在海邊啜飲烈酒,喝醉後跳海,而不是坐在Starbucks裡聽爵士樂,喝焦糖瑪奇朵。

  焦糖瑪奇朵適合戀愛中的少男少女,苦澀中帶著甜蜜。

  「先生,一個人嗎?」一個穿著時髦的少女站在面前。他只用眼角一瞄,並不答話。

  「心情不好?」

  少女自動坐在他的對面,放一杯咖啡在桌上。「我也喝焦糖瑪奇朵耶!真巧。」少女睜亮水汪汪的大眼睛,兩片扇子似的假睫毛,嘻皮笑臉地。

  他心想,這不是沒話找話嗎?且看她想怎樣。

  少女拎起自己杯中的小木棒,竟然伸進他的咖啡杯,緩緩攪拌。這種動作難說不是挑逗。

  「不要低著頭嘛。看看我,你有甚麼感覺?」

  「沒感覺。」

  「可是我對你有感覺唷,我覺得你很帥。你的眼神很憂鬱,有種高貴的頹廢的氣質,好像有很多傷心事。不過呢,看你的穿著又很高級,這種西裝很貴吧?一套要好幾萬吧?你不像失業的,可也不像正在工作。嗯……我瞧不像,工作的男人不會那麼消沉。你的臉刮得很乾淨,沒鬍渣,說廢又不太廢,似頹非頹。總之呢,我對你很有興趣。想不想交個朋友?」

  現在的女孩居然這麼大膽,令他感到詫異。這小女孩看上去恐怕高中都還沒畢業,竟然對一個比她爸爸還老的男人下手,真搞不懂現在的年輕女孩想甚麼。

  他不發一語,也不喝被她攪拌過的咖啡。少女自顧自地說了一會兒,忽然住口,原來是桌上的東西吸引她的目光。

  他知道是甚麼東西吸引了少女,是車鑰匙。

  「問你噢…………」

  「不用問了,是賓士E-Class。如何?想要嗎?」

  「噯,你怎麼知道我要問甚麼?搞錯啦,我想問你是不是基督徒?」少女撥開桌上的鑰匙圈──壓在底下是張傳單,是他忘記在公園扔掉的那張。

  「不,我不是基督徒。那個是街上拿到的。」他感到有點可恥,居然懷疑對方的動機。

  「那就好。我最討厭基督徒。如果你是基督徒,咱們就很難做朋友了。」

  少女皺著眉頭說,像看見髒東西似的。

  「為甚麼討厭基督徒?」

  「哼,這些傢伙虛偽到了極點,還裝出一付神聖的模樣,背後不曉得幹出多少骯髒事。就拿剛才發傳單給你的人來說吧,你以為他好心向你傳所謂的福音嗎?他想要救你脫離苦海嗎?得了吧,都是做業績的,發出去愈多傳單,獎金愈高,如果能拉人入教bonus就更高了。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我以前有個神父朋友,負責管理一間好大好大的大教堂。你猜怎麼著?他居然在教堂後面養了幾十個小孩……」

  「孤兒院嗎?」

  「錯!」少女用可愛的姿勢在胸前比一個大交叉。「那些小孩才不是孤兒,都是他的私生子!他玩弄女信徒,弄大了肚子就藏在教堂後面的『後宮』裡,到後來,鎮上都沒處女了。更噁心的是他還玩弄那些小孩。玩膩了,就賣掉或者殺掉………」

  「有這種事?」

  「是阿,鬧得滿城風雨盡人皆知。可是他的權力大大的有,養私生子又怎樣?玩弄兒童又怎樣?最後還不都沒事,雲淡風輕。這哥們死後還被教廷封為聖人呢。」

  「我怎麼沒聽說過這種事?」

  「你不會知道的啦,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那個小鎮後來遇到瘟疫大流行,死光光一個不剩。」

  「那妳是怎麼知道的?」

  「這個嘛……說來話長,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少女大口喝咖啡,接著用懷疑的眼神瞅他,說:「你真不是基督徒?沒有被神父『洗』過?」

  「神父洗……那倒沒有。」

  少女湊上前,對著他的西裝嗅了嗅,開心地說:「呵呵,果然沒有基督徒的臭味,我喜歡。跟我交朋友好不好?看在……看在我們都喝焦糖瑪奇朵的份上?」

  「算了吧,我是個很糟糕的人,糟糕透頂。我不想和任何人做朋友,懂嗎?還是謝謝妳的好意。」他的微笑流露出無盡淒苦。

  「真的不想交朋友?你不覺得我很可愛嗎?這麼年輕、漂亮,身材又好,帶出去很有面子喲!」

  少女的眼睛半開半閤,嘴角似笑非笑,極盡誘惑之能事。

  「妳的確很漂亮,又年輕。可我老了,我的時間已經不夠談一場戀愛。」

  「你在趕時間?」少女有些失望,但隨即恢復笑容:「不如這樣,我有個速成的辦法,可以節省時間,彼此都不會造成麻煩……」

  少女壓低了聲音:「我知道附近有一家汽車旅館,還不錯,休息兩千二。」

  甚麼?他怔了一下,隨即明白。果然還是看著賓士車的鑰匙。

  他的臉像簾子似的,啪嗒一下子垮了下來,轉過頭不睬她。少女不以為忤,一個人香香地喝著咖啡。

  兩人沉默了好一會兒,他偷眼瞧她,發現她也瞧著自己,眼神滿是笑意。這女孩其實長得非常可愛。小小的臉蛋,尖尖的下巴,肌膚白皙滑嫩,抹上亮彩脣膏的雙唇撒嬌似地微微翹著,整個人都散發著未成年的性誘惑。

  他明白自己也有卑劣的一面。只是身為人類,一向有些不能捨棄的價值。可如今還有甚麼值得堅持呢?要毀滅就毀滅的徹底一點吧。

  他不願意再想那麼多,思考已經帶給他太多痛苦了。

  「走吧。」他站了起來,拿起公事包和車鑰匙,少女急忙跟上。

  豁出去了。

  援交又怎樣?這種爛人生還要故作高尚嗎?還管甚麼倫理道德,甚麼禮義廉恥,已經沒幾天可活了,乾脆好好放蕩一下。把平常那些不能做不敢做的事一口氣做盡做絕,反正一切在死亡的面前都算不了甚麼。一切價值都以活著作為前提,這個前提一旦消失啥都無需在意了。

  來世呢?死後審判呢?以前的他偶爾也會這麼想,甚至期盼死後有場公平的審判,好報償他今生的努力。但此刻,他念念不忘的只有今生,他願意拿來生所有的幸福換取多一天生命。

  然而這是不可能的,宗教提供的全部許諾都只是美夢一場,整本聖經也比不上妻子的一個輕撫、一個吻來得更實在,更寶貴。

  過去,他選擇了生活方式,選擇了人生態度;今天,他也可以選擇另一種。只要他喜歡,無論這樣或那樣又有甚麼分別呢?反正雙眼一閉兩腿一伸,啥都沒了,只有「當下」才最實際。

  也許很多人會為了來世的報償決定今生該怎麼過,但在他眼中,那些人只因為還有多得數不清的日子,就好比有錢人偶爾捐點錢,搞點投資,就算是毫無意義的浪費也無所謂。假如口袋只剩兩百元,就不會這樣了,每分錢都得換取最大最實際的利益。

  是的,每分鐘都要享樂,直到死去。他心裡想著,等一下和這個少女做愛結束,他要去報社把老闆殺掉,然後再回家殺死賤女人和那個狗男人,再把車子房子股票全賣了,花光每一分錢。

  然後呢?

  放把火把101大樓燒了吧,他一直覺得今年元旦的煙火不夠好看。



  旅館裡低俗的裝潢,令他很不自在。坐在豹紋絲絨的沙發上,打開電視,正在播報性侵兒童的新聞。他有些後悔。

  少女開始脫衣服。他想阻止,可在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前,她已經脫個精光了。

  那未成熟的身體,美麗的令他幾乎無法直視。

  少女笑嘻嘻看著他說:「你不是趕時間嗎?還等甚麼。」

  「妳……常做嗎?」

  「別問那種廢話了,來吧。」她用力將他推倒在床上。

  「你不脫衣服,是不是要我幫你脫呀?」

  少女扯下他的領帶,除去他的皮鞋,又解開他的褲子抽出皮帶。看著她稚嫩的皮膚,他心中猶豫不決。

  「咱們來玩個遊戲。我把你綁起來,你就是我的性奴隸,然後我從上面……」

  不待他回答,少女就翻身騎在他身上,拿領帶綁他的手。

  「這樣不好吧?我看還是算了,我不習慣嫖娼。」

  他輕輕推開她想要起身。

  「哼!」少女冷笑一聲,一臉不屑地說:「你活了一大把年紀連出來打個炮都不敢?是不是怕老婆?怕我在你身上留下甚麼痕跡回去難以交代?」

  這句話沉重地砸在他的心頭。

  他是怕妻子發現。但絕不是怕老婆,而是真心愛她。結褵二十多年,對她的愛沒有片刻稍減,更甭說和別的女人亂來。

  他忠於愛情,卻換來背叛。

  崩潰似的倒回床上,他自棄地說:「隨便妳。」

  「這才乖嘛。」女孩重新跨上他的腰,迅速將他的手腳綁住。他猜不到這樣的花樣少女會玩出甚麼花樣,也許她想模仿色情片裡的性虐待遊戲吧。

  綁縛完畢,全裸的少女坐在他的肚子上,隨意撫摸他,同時輕扭蛇腰。彷彿陷入迷幻恍惚地左右擺盪,和她白淨純潔的肌膚有著不自然的對比,卻也有種神秘的調和。

  她的眼神逐漸變得魅惑妖異,流露著無窮慾望。而這慾望,一點也不像是色慾。

  突然間,少女猛力撕開他的襯衫袒露胸膛,接著將兩隻手掌按在上面,口裡喃喃不知說些甚麼,好像是咒語。

  他忍不住打岔,問道:「妳在做甚麼?」

  「噓……乖乖別吵,我正要和你玩遊戲呢。」少女笑得詭異。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房間的燈光似乎暗了許多。

  「甚……甚麼遊戲?」他開始有點慌了。

  「聽過『奪舍』嗎?就是……這很難解釋也,反正你安靜別亂動,待會兒就好玩了。」

  「不,妳先解釋給我聽,我很好奇………」他嚇得冷汗直流。

  他當然知道「奪舍」是甚麼意思,只是在此之前,他從來就不相信那些怪力亂神的事。

  「奪舍嘛,好比說你的身體就是靈魂的宿舍,而我呢,是另一個靈魂,要來奪你的宿舍了,呵呵呵呵……」

  她的雙眼漸漸發出綠光,黑色瞳仁愈來愈小。最後瞳仁沒了,眼眶裡只剩下兩團陰森森的綠光。那綠光像湖水一樣緩緩漾了出來,在他面前漂浮、擴散。

  「阿阿阿!救命哪!妳……妳是誰?!妳是妖怪!」他驚惶不已,極力掙扎。

  「我才不是甚麼妖怪呢,我這種等級不應該被稱作妖怪,正確的說法是……算了,說了也是白說,反正待會兒你就沒了。」

  「沒了?甚麼沒了?」

  雖然可活的日子不多,形同一腳踏進棺材裡,然而被妖怪活活弄死卻教他難以接受。他恐懼莫名,牙關不停發顫。

  「當然是沒命囉,我奪了你的舍你還能活嗎?甭廢話了,遇到我算你倒楣,認命唄。Leviathan, Mammon, Azazel, Beelzebul, Ymir, BELIAL!I command thee. I summon the elements. I envoke them……」

  少女口裡念咒,一手緊緊摁住他的胸膛,另一手朝他額頭點去,接著快速變換許多手勢。同時她的軀幹漸漸拉長,像波浪一般扭動、折彎、螺旋,根本不是人類能做出的動作。

  「不要,不要阿!……快來人救命哪!」

  胸口的壓力持續增加,內臟隱隱作痛。他激烈掙扎,然而少女力大無窮,簡直像被猛獸咬住,絲毫動彈不得。房間裡的燈光愈來愈暗,最後陷入一片漆黑。

  少女的咒語聲變得好恐怖。那音色不男不女,彷彿眾人一齊發出的聲音:「……I conjure them to do my bidding!哈哈哈哈!再過一會兒,我又可以獲得新生命,你知道嗎?我這樣已經活了五千多年,換過幾付軀體已經記不清啦。」

  她說話的同時,眾人低吟的咒語聲作為背景,依然喋喋不休。

  「其實現在這付肉體還算不錯,美麗、健康,只可惜年紀太輕了,沒甚麼作為,也沒甚麼力量,每天得乖乖上學被人管束著,手頭又常缺錢。你懂得,這時代,政治也好,宗教也罷,都不如金錢來得有力量,有了錢才能呼風喚雨……」

  「瞧我現在這樣,一個高中女生,打工每小時才賺一百多塊,想多弄點錢還得出賣肉體,煩都煩死了,還是你這種成功人士好。你一定是公司的董事長吧?有錢、有地位,愛幹嘛就幹嘛……」

  「借你的身體用用,OK?等我找到下一個更有錢更有地位的,便把身體還給你。」

  「……你搖頭是啥意思?不信?呵呵,算你聰明,等一下你就魂飛魄散了,就算想把身體還給你我還不知道該怎麼還哩!阿哈哈哈哈!」

  他眼前一片漆黑,只聽見少女恐怖的笑聲逐漸靠近,幾乎貼在他的額頭上,他的熱淚與冷汗已經把枕頭給溼透了。

  突然間,一陣劇痛,那恐怖笑聲鑽進了腦中!同時少女的身體一軟跌落床下。

  「哈哈哈……成功了!咦……等一下!這是怎麼回事?你……你不是……阿~~~!」

  床上出現詭異萬分的景象。男人不停抽蓄,全身震動不已;他的臉上身上到處青筋暴起,血管彷彿從體內全浮出皮膚表面;他的手腳不聽使喚地狂舞,掙脫了領帶和皮帶的綑綁。他的表情痛苦到扭曲變形,眼球外突,一張嘴撐開到了極限。從大大張開的口中,同時傳出男人的痛苦嘶吼與少女的驚聲尖叫,還有其他無數人的哀鳴慘呼。

  「你……你騙我!你說過你不是基督徒!」

  少女的聲音顯得極度驚恐,也極度狂亂。而男人的聲音則強忍著劇烈痛苦,勉強擠出話:「妖怪……妳這下……栽了吧……我……說我不是……基督徒……因為……我不信上帝……可我……曾經受洗……」

  「你敢騙我……你說你沒有……」

  「我沒……騙妳……沒有……被神父洗過……是……牧師……哈哈哈……唔唔唔……呃阿……阿阿阿阿~~~~」

  「阿~~~~~」

  兩人的對話從同一張口中發出,持續的慘呼,加上其他眾人的聲音全都疊加在一起,漸漸分不清是男是女,甚至不像人聲,變成一種難以形容,難以理解,極為妖異,極為變態的音調,彷彿數千人一齊陷入泥淖中,一齊掙扎爬行,卻愈陷愈深。

  詭異的聲音一直持續到旅館服務員打開房門時,軋然休止。

  服務員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一個男人衣衫不整、張嘴瞪眼躺在床上,床下則是一個全裸的少女。

  兩人都斷氣了。



  因為是命案現場,直到警察趕來之前,兩個人都維持著原來姿勢。

  「組長,掛了。」

  「你才掛了。」

  「我是說這兩個都掛了。沒外傷,可能是中毒。」

  「嗯。等一下法醫會過來,先不要動。你們過去那邊採指紋……」

  躺在床上的男人忽然動了,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

  「唔……唔……」男人掙扎著起身。

  「快!快上單架!」

  「組長!這女的也醒了!」

  「哪泥?」

  只見少女搖搖晃晃站了起來,揉揉眼睛,似乎過了一會兒才看清眼前的情況。下一秒,少女指著正被抬上單架的男人,哭喊道──

  「他強姦我!」





  「噹!噹!噹!」

  下課鐘響,一群身著制服的高中女生朝校門口走去。校園裡充滿陽光與歡笑。

  「嗨,小梅。」一個女生追上來,對小梅投以仰慕的眼神。

  「妳好棒唷,這次作文比賽妳居然拿到全國第一名耶!超強的。」

  「哪裡哪裡,只是運氣好罷了。」

  兩人邊走邊聊,就像兩個普普通通的高中女生。

  「我覺得妳最近好像不太一樣。」

  「有嗎?」

  「嗯,好像變得成熟多了,講話都正經巴拉的,也比以前用功唸書。妳以前才不會說甚麼『哪裡哪裡』,妳都說屁啦。」

  「屁啦妳!」

  「呵,這樣才像妳嘛,幹麻沒事裝成熟。」

  「我一點也不成熟,比起以前那個我,現在的我可是年輕了好幾千歲哩,我的人生現在才剛開始。」

  「妳在說甚麼呀?」

  「沒甚麼。」

  小梅微笑著。她抬頭迎向和煦的陽光,心裡想著全然不同的事──

  (不曉得那個妖怪現在怎麼樣了,正在為強姦官司焦頭爛額?還是癌症發作死了?嘿嘿……他不喜歡這付青春肉體,我倒覺得不錯。本以為人生即將毀滅,沒想到重新開張,命運還真奇妙……)

  正當她竊笑著,想著不為人知的祕辛,忽然聽見有人喊她:「劉小梅,過來!」

  教官一臉嚴肅,不知道是不是服裝儀容被挑出毛病,畢竟還不習慣當高中生。教官瞪著她,直勾勾盯著她的雙眼,小梅也毫不畏懼地回視。對她(他)來說,這教官只是個三十出頭的小夥子。

  然而,她漸漸覺得教官的眼神裡有種似曾相識,有股氣氛。這氣氛與校園很不協調,與他一身軍裝也不協調,更與今天的和煦陽光極不協調。這氣氛就像……

  「啊!你……」

  小梅驚叫出聲,教官的嘴角浮起一抹微笑,似有若無的。他低聲道:「放學了。能不能賞臉一起喝杯咖啡?我請妳喝焦糖瑪奇朵好嗎?總編輯。」

  說完,教官就逕自走出校門。

  小梅當場獃住,不知道該不該跟上………



  也許,這不只是另一個生命的開始。也許,這是個機會。

  她快步跟了上去。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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