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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2/10 15:58:59瀏覽673|回應0|推薦15 | |
路燈不亮,只有朦朧的月光灑了一地昏黃。山風徐徐,讓秋夜顯得更是感傷。
女人倚著欄杆向前眺望,遙遠的前方是整座城市。萬家燈火,每盞燈後面都有一個故事。她知道也許有的故事比她更悲慘,更可憐,但那是別人的故事,無論幸福還是不幸福,都與她無關。
人,只能在乎自己,只有自己的事才重要,如果看見別人不幸就能讓自己感到幸福,那麼看到別人幸福呢?是否又該感到自己不幸?最後幸與不幸,也只能自問自答了。
她低頭望向圍欄外,一片漆黑,這樣也好。
這地方白天風景十分優美,順著蜿蜒小徑上山,來到這兒算是最高處,周圍當然還有更高的山嶺,不過一點兒都不影響它的視線。從這裡可以眺覽全市,空氣好的時候,連最遠處的海港都依稀能見。
欄杆外是懸崖,大約有五十公尺那麼高。她曾經在白天來過,知道懸崖底是亂石堆,要是墜落肯定粉身碎骨,絕不會變成殘廢。
欄杆的高度及胸,白天扶著欄杆往下看,任誰都會怵目驚心。然而現在月亮還在背後,還沒移至中天;等月亮升到了頂,照亮崖底的亂石堆,那時可就不敢跳了。
女人靜靜地想,還有多久呢?姍姍的月亮何時爬到雲端?我還要在這世上留戀到幾時?不如現在就跳下去吧。她深深嘆了口氣,想起杜牧的詩: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但這會兒既非日暮又沒有鳥啼,也無樓可墜,最多明天一早被登山客發現時,像盛開的紅花一般在谷底迸放著。
想到自己血肉模糊的樣子,她難忍悲傷,掉下幾滴眼淚。她小心翼翼脫下高跟鞋,拉高裙擺,一條腿跨上欄杆。月光映在她勻稱的小腿上,彷彿抹上了粉,顯得格外淨白柔嫩。
突然間,背後有人輕輕嘆息,她嚇了一跳,急忙收腿回頭。她發現樹下有人。
「是誰?」
那人沒有回答,她感到害怕。這荒涼的山頂,三更半夜的,是色狼?還是鬼?其實只消縱身一躍,管他是狼是鬼都無所謂了。死都不怕還怕甚麼?可是人就是這樣,只要一口氣尚在就得活得像人,就得怕鬼,就不能讓色狼佔到一點便宜。
那人向前走了幾步,讓身上灑滿月光。是個男人。
男人穿件灰色夾克,黑色長褲,一頭亂髮,臉上還有些鬍渣,看上去是有些邋遢。不過五官倒是俊秀,挺拔的鼻樑配上深邃雙眼,有藝術家的氣質。
他的眼神很憂鬱,嘴角卻似有若無帶著笑意。他走到女人面前,她才驚覺自己不該這樣直盯著對方的臉,立刻害羞的撇過頭去。
「小姐,不好意思,嚇著妳了?」
男人談吐斯文,咬字清晰,應該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他的聲音並不刻意壓低,卻厚厚沉沉,溫柔得安定人心。
究竟是甚麼人?為甚麼在這兒出現?
女人背過月光,不讓男人看清她的臉。她心裡自責──
明明是來尋死的,莫名奇妙鑽出一個可疑男人,把氣氛都破壞了,她應該立刻調頭離去,怎麼還去猜想對方的身分?管他有沒有高等教育,管他為甚麼來這兒,反正今兒是死不成了。
可她捨不得走。
一定是上天的安排,在她決心告別人世的時候送來一個轉機。
也許這男人將要為她的人生帶來不可預知的改變,又或許她與他之間不會發生任何故事,至少,他的出現改變了她的命運──今天不死,明天也許就不必死了。
在他還沒出現時,她是真心想死的,但現在她卻滿懷希望,希望命運為她開啟另一扇門。
就在她心情迂迴轉折的時候,男人點著香菸,並且朝她遞出煙盒子。她取了一根,說聲謝謝,男人就替她點菸。山風吹滅了火光,於是他右手點火左手掀開外套,她不得不挨近他的胸前,在外套圍成的洞穴裡點菸。點了菸,她再次說謝謝。
「不客氣。」男人香菸叼在嘴角,雙手撐著欄杆,上身微向前傾。他問:「妳以前來過嗎?」
「來過。」
「我第一次來。沒想到這兒的夜景這麼美,美得讓人想死。」
她沉默不語。他果然知道她的意圖。
「對不起。」男人說。
「幹嘛道歉?」
「為兩件事道歉,第一是我擅自看了妳的腿,第二,我阻止妳跳下去。」
女人轉過頭去,她知道自己臉紅了。
「不用道歉,是我自己把腿露出來,不關你事。而且,你也沒阻止我。」
「我是打算阻止妳的。」
男人移動位置,換到女人的另一側,然後緩緩吐煙。她這才明白,因為風向的關係男人不願讓吐出的煙霧撲在她臉上,因此移到下風。
真是體貼的男人。她心裡又增添了幾分好感。
「我早就來了,在那棵樹下。看到妳走上來,也看到妳掉眼淚。可以說出妳的理由嗎?」
「自殺需要理由嗎?」
「不需要嗎?」
「活著才需要理由,死不需要。」
「妳的意思是,因為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所以想死?」
「不,要找理由一定找得到,只是………」
「只是尋死的理由更充分,是嗎?」
「嗯。」
「我想聽聽妳的理由,好嗎?也許我能夠說服妳,讓尋死的理由不成立。」
「這樣做有甚麼意義?日行一善嗎?」
「誤會了。我並不是想做善事,也不想利用妳來滿足自己的同情心。只是不希望這麼漂亮的腿就這樣摔壞了。」
「你救我只因為我的腿漂亮?」
「是的,如果妳有一雙象腿,我就不會阻攔妳了。」
「為甚麼腿這麼重要?其他部分摔壞了也無所謂嗎?」
「當然不是,漂亮的腿當然必須接在漂亮的人身上,如果其他部分都壞了,光有一雙腿也沒甚麼意思。」
「你的話真奇怪。」
「我的話不重要。說妳吧,我真的想聽。」
男人雙眼直視女人,深情且溫柔,雖然他的話多少有點莫名奇妙,但他渴望傾聽的表情卻打動了她。
「唉……其實,我失戀了,交往六年的男朋友移情別戀,和我最要好的朋友在一起。」
女人向男人又要了根菸,深深地吸一口,吐煙的聲音就像是深深歎息。
「我的朋友,是我的小學同學,快二十年的交情……真沒想到。她從來就沒見過他,只是經常聽我提起他的事,聊他的工作,聊他的興趣,聊他的想法。我們甚麼都聊,六年來,她對我男友熟悉得不得了,只是一直沒機會見面。也許是我潛意識不希望他們見面。潛意識早就預感會發生這種事了。」
「我男友那邊也一樣,對我朋友的事非常清楚。其實,不只是潛意識,很早我就感覺到他倆的個性很像,許多想法也類同,有幾次我開玩笑對他說,你跟她這麼合,應該跟她在一起才對,我們個性實在相差太多,興趣也都不一樣,真不懂你當初幹嘛追我。他卻說個性不合才有趣阿,兩個相像的人在一起有甚麼意思,像照鏡子似的,多悶。」
「就這樣,兩個彼此十分熟悉的人,卻長期沒見過面,或許反而有了許多想像空間,想像對方的一切;想著想著,便產生了愛慕。彼此愛慕卻不明白對方的心意,一直以為只是幻想式的單戀。一旦見了面,幻想成真了,你知道那衝擊有多大嗎?簡直是擋不住的激情。」
「那天是我的生日,我和他約好下班後一起晚餐,沒想到,卻在餐廳巧遇我的朋友。也許不是巧遇吧?於是兩人的燭光晚餐變成三個人的生日聚會。他們倆果然談得來,滔滔不絕把我這個壽星冷落在一旁。那天晚上,他送我回家的路上,我一句話都不說,板著臉想讓他明白我的不滿,可他沒發現。也許他發現了,也許他根本不在乎,因為他心裡滿滿裝著那個女人。」
「從那天起,我們的關係就變得怪怪的。我和好友也一樣,都避免提到另一方。有時候,我故意提到我朋友的事,他就馬上轉移話題,表現出一付沒興趣的模樣。實在太可疑了!」
「每天懷著疑神疑鬼的心情,悶在心裡又不能明說,其實,真要我說我也說不清楚,總之就是心裡有疙瘩,不,是有塊石頭。最後我終於忍不住了。」
「那天,我加班到晚上十點,又餓又累,又挨了上司罵,心情跌到了谷底。我需要他的安慰。可他的電話卻一直沒開機,打到他家裡也是答錄機。晚上十一點,我來到他的住處,發現他不在家,只好留張紙條塞在門縫。那時我怒火中燒,恨不得一把火把他家燒了,我的疑心也愈燒愈旺了。我當時正要打電話給我的朋友,突然間,一個很壞很壞的預感讓我把拿出來的手機又收進口袋裡。我直接前往朋友的家。」
「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捉姦在床?他們沒有在床上被我捉到。我把車停在路邊。從她家的窗戶流洩出浪漫的燈光、輕快的音樂,和他倆愉悅的笑聲。我在車上足足等了三小時,終於看見她送他出門,兩人還依依不捨在門口擁抱熱吻,他的手不停地撫摸她,一付意猶未盡的樣子。」
「當時門口有盞燈,將他們倆照的明晃晃,好像舞台上的男女主角,而我只能躲在黑暗的角落,成了不起眼的配角,在鎂光燈照不到的角落獨自哭泣……真的好可憐……」
說到這裡,女人把抽完的香菸扔進深谷,男人發現她臉上有兩行淚。
「我恨他們,恨得不得了,恨不得把他們都殺了!有一天,我找他來我家過夜,等到他熟睡之後,我緊閉門窗,打開瓦斯,就這樣把他毒死了。」
「妳毒殺了男朋友?」男人有些驚訝。
「沒錯。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壞很殘忍?像我這樣壞的女人,是不是很應該被人拋棄?是不是該去死呢?」
「妳害死了他,有沒有後悔過呢?」
「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失去了他,活著也沒甚麼意思了。」
「妳似乎沒打算殺死妳的朋友。」
「也許想過。她也是個該死的女人。」
男人轉過身,背靠著欄杆,抬頭望著月亮,若有所思。片刻後,他說:
「妳是否覺得,我們的相遇是上天註定的?註定我要在此時此地聽見妳的故事,如果我今天沒來,妳可能就跳下去了,我也可能抱憾終生。我想,這就是緣份。」
「我就算自殺死了,你又有甚麼可遺憾的?」
「遺憾,大大的遺憾,這叫做……踏破鐵鞋無覓處,相逢何必曾相識。」
「應該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吧?」
「大概吧。我的遭遇其實與妳非常相似,都算是天涯淪落人。妳想聽嗎?」
眼前的男人令她感到好奇,難不成他也失戀了?被女朋友背叛了?
「你說吧,我聽。」
「十六歲的時候,我愛上了一個女孩。她長得很美,有一雙很美很美的腿,她笑的時候那雙美麗的腿會跟著打拍子。她沒學過跳舞,但她跳起舞比誰都好看。」
「我們深深地相愛,把全部的青春都燃燒了,燒得連灰燼都不剩。她的愛就像火一樣,當她深愛一個人時,會用盡所有的力量去愛,把自己的生命、靈魂,都投進去。而我,就是那個幸運的人。」
「我以為自己一輩子都那麼幸運,能永遠佔有她的愛,可惜,我犯了錯,失去了人生,也失去了她。」
「大學畢業那年,我自恃頭腦好眼光準,不想屈居人下,決定自己出來創業,因此找了幾個朋友合夥,又向銀行借了高額貸款,把故鄉的土地也拿出來抵押。一開始還不錯,但是沒多久就遇上嚴重的經濟蕭條,我的投資都化為泡影,不但血本無歸還欠下巨額債務,我想這輩子算是完了。就在這個時候,高利貸業者提供我一條財路……唉,當時真是飢不擇食,鋌而走險哪……」
「他們提供槍枝,安排路線,要我去搶銀行。」
「你真的去搶銀行?」女人睜大了眼,不敢置信。
「我去了。心想只要幹一票,不但能還清債務,還能留一筆錢東山再起。然而事情並不順利,銀行警衛奮不顧身的抵抗,想制服我。結果,我開槍了。」
「你殺了那警衛?」
「嗯。就在逃亡的第四十八天,我在女友家被逮捕。」
「你就是忍不住要去看她。」
「我無法忍受沒有她的日子,即便知道這是自投羅網,寧願落網也要見她一面。」
「她沒有責怪我,只是十分心疼。她替我找來最好的辯護律師,讓我不用被槍斃。說起那個律師也真行,他說服法官相信我當時不是故意殺人,而是在打鬥中槍枝走火。他還教我如何在獄中表現良好,讓我可以提早出獄。那個律師也算我的恩人了,不但照顧我,也照顧我的女友。後來甚至把她照顧到床上去。」
「我並不恨他們,一切是我咎由自取。我自己走錯了路,她是無辜的,總不能讓她寂寞空虛遙遙無期地等我回來吧?所以我一方面祝福她,一方面努力爭取出獄的機會。我知道,總有一天我會出獄回到她身邊,她也一定會回心轉意的。」
「時間過得很快,我終於出獄了,就在三天前。我立刻飛奔去找她,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啊!我十年來牽腸掛肚的人,朝思暮想的人,我心愛的她……死了。」
「不瞞妳說,其實我今晚來這兒的目的,也是自殺,所以說咱們真是有緣!」
「是阿……真有緣。」女人感到不可思議,天底下竟有這麼巧的事。
「那個,你的她……是怎麼死的?」女人問。
「我聽說是這樣的。她一直和那個律師在一起,兩人十分恩愛,直到前一陣子她發現律師搞上自己的小學同學──二十年的老朋友──她一氣之下,就趁他熟睡的時候開瓦斯將他毒死,也把自已給毒死,殉情了。」
「這………」
「還真巧,不是嗎?」男人吸完最後一口菸,把菸屁股彈進深谷,對著女人深情地微笑。
「我看著妳,聽妳說話,心想,妳一定不知道我是誰吧?但我認得妳,她讓我看過妳的相片。當年她也經常提起妳,聊妳的事,我也曾經在心中偷偷幻想過妳。不過她似乎從來不對妳說我的事,對不對?」
「…………」
「對妳來說,我只是個陌生人,同是天涯淪落人。妳卻以她的身分向我這個陌生人告白,為甚麼呢?事實上,妳偷了她的律師男友,害死了他們兩個,心裡一定非常自責,所以妳想自殺贖罪。所以妳用她的身分譴責自己,是吧?」
女人驚訝的說不出話來,這簡直就是天譴!
「能夠在這裡遇上妳,我覺得很幸福。現在想想,十年來讓我魂牽夢縈的身影,或許是妳和她的混合吧。在夢中與我做愛的對象,似乎就是妳的臉……妳也有一雙漂亮的長腿……」
男人邊說邊跪在地上,摟住了她,用臉摩娑她的大腿。她想掙扎又不太敢,這荒山野嶺的……
「我的她死了,妳的他也死了,就剩下我們兩個,我們在一起好不好?」男人熱情地說。
「好……好……」女人想先答應再說。
「妳喜歡我嗎?」
「還可以。」
「不能還可以,妳要很愛我。」
「好……我很愛你。」
「有多愛?」
「這……這很難說。」
「有沒有愛到想和我一起死呢?」
「啊……不!」
男人緊緊摟住女人的雙腿,猛然站了起來。女人被舉在半空中,拼命掙扎高喊:「放我下來!求求你,我不想……我不想死啊!不要………」
「妳不是來自殺的嗎?怎麼又不想死了?是不是想和我談戀愛呢?放心,等一下我們摔成一團爛肉就再也分不開了!」
「不要啊!放開我………救命哪救命哪!……啊啊啊啊!」
男人的雙手像鋼圈似地緊緊箍住女人的大腿,無論女人怎麼掙扎也沒用。
男人跨過欄杆,嘴裡喃喃道:「好漂亮的腿………」接著就跳下懸崖。
此時,月亮恰好升到最高處,把谷底亂石堆照亮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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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