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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掌衛門
2018/02/18 10:43:50瀏覽881|回應0|推薦8

  故事發生在寬政十年十一月。

  桐谷夢久衛門一輩子沒去過那麼遠的地方,他打出生起就沒離開過家鄉。

  桐谷家位在飛驒山谷裡的一座小鎮。這兒風景優美,有溫泉和漫山楓林,是個非常適合怡情養身之所,在東海和畿內都小有名氣。

  偶爾有遠來賞楓寄宿的客人。夢久衛門喜歡聽外地人訴說新奇事物,尤其江戶、京城,總有許多想像不到的新鮮事兒。他心中神往外頭的世界,卻一直沒有機會出去見識見識。

  近來,他的老父病了,病得很重,若不善加醫治恐怕過不了這一關。然而鎮上沒有高明的大夫,他只得去附近的郡城聘請。

  要前往郡城,得越過一座大山。

  那座山高聳深秘,盛傳常有厲鬼出沒害人。夢久衛門心裡害怕,可是為了老父,就是龍潭虎穴也得闖闖。

  臨行前,夢久衛門的娘把他喚入堂屋裡,切切地囑咐他。其實那不是他的親娘,他的親娘早死了,那是父親的續弦妻子。夢久衛門一直將她當作親娘般的孝順。

  「這個平安符,是我嫁過來的時候,娘家的姥姥特地去近江神宮求來的,聽說還經過崇福寺的高僧加持過喲!是寶物,特別靈驗。」

  是一枚金黃色的錦織袋,綴著五彩菝繩;正面是近江神宮徽紋與「厄除御守」四字,背面則以紅紗線繡了觀音菩薩與六字真言。裡頭的符紙捏起來似乎比一般大些。

  「謝謝母親大人關心!」

  「你沒出過遠門,路上可得小心在意。你也知道的,山上有厲鬼,要是時運不濟真遇上了就口念心經,這平安符自會保護你的。」

  夢久衛門心裡感激莫名。雖然不是親娘,但愛護兒子的心情想必與那早逝的親娘如出一轍吧!

  他又想,親娘一定也在天上庇佑著他,讓他擁有這樣幸福的家庭。

  踏出家門口,夢久衛門對著遠方雲彩合十祈禱。


  「相公,請留步。」

  夢久衛門的妻子悄悄從屋內追到門口,還不時回頭張望。他知道妻子捨不得,想送他一程。

  「不用了,妳進屋歇著吧,我行的。」

  「可是……我還是放心不下。適才母親大人找你說話了嗎?」

  「是啊,囑咐我路上小心。」

  「我好怕。聽說山上有鬼,會殺死旅客……對不起!我不該說這麼不吉利的話,只是……很擔心相公啊!」

  「放心吧,不是說吉人自有天相嗎?我這張臉這麼福氣,就是天狗見到了也忍不住要佩服呢。」

  「別開玩笑,人家好擔心!為了預防萬一,我特別為您準備了這個──」

  妻子拿出了一個平安符,塞進夢久衛門的手裡。她的表情有點緊張,或是害羞?只見一張小臉蛋紅通通的。

  妻子十六歲就嫁來桐谷家。由於身分的關係,夫妻之間一直相敬如賓,謹守禮數。如今看來,妻子心中其實十分愛戀著丈夫,只是夢久衛門平素缺乏那方面的情趣,顯得有些呆板。

  他直覺還是不要說出母親大人給平安符的事比較好。雖然不知道妻子會怎麼想,但女人的心思總是很奇怪。

  妻子給的平安符是粉紅色的,上面紅線繡著三葉葵徽紋和「身代御守」字樣。夢久衛門知道這是來自東照宮的。

  「這是我出嫁前父親大人給的,有東照大神君的法力護佑。帶著它,甚麼妖魔鬼怪都不能近身,我一直貼身藏著。請不要嫌棄……」

  妻子的娘家是信濃的染布商人,原是身分有別;桐谷氏這邊雖是武家,倒也不是江戶的達官貴人或甚麼名門望族,在這窮鄉僻壤如果還要堅持門當戶對,恐怕結不了婚吧。

  也許因為這樣,妻子內心一直有不安感,所以隨身帶著平安符。如今為了他,連這麼重要的平安符都拿出來,證明她已經徹底成為桐谷家的人了。

  夢久衛門心中感動。他暗自決定,這一趟如果平安返家,一定要讓妻子懷孕。


  夢久衛門離家後,按照當地習俗,必須先去村子口的八坂神社參拜,參拜完畢後還要繞行神社三周。繞行的方向也有講究,必須遵守向左繞行的規則,要是弄錯的話據說會招來不幸。

  神社裡供奉的神明叫作「黃衣」,據說黃衣就是「伊邪那美」。

  伊邪那美是古代女神,她與「伊邪那岐」原本是兄妹,後來結為夫妻,生下了山川萬物與眾神。然而伊邪那美最後生下火神的時候,卻將自己燒死了。

  她的丈夫伊邪那岐捨不得與她分開,於是一路追到了黃泉之國,求妻子隨他返回陽世。伊邪那美深受感動。然而她既已死去,便受黃泉的管轄,不能來去自如。

  伊邪那美對丈夫說:「我試著與那黃泉之神商量,求他放我回去。但在我與黃泉之神商談時,你不可以過來,更不可以看我。」

  丈夫答應了。

  伊邪那岐等了又等,始終不見妻子回來,忍不住前往探問,沒想到卻看見妻子「膿沸蟲流」、「有八柱雷神繞纏其身」之恐怖的屍體面貌。伊邪那岐嚇得拔腿就逃。

  伊邪那美憤怒道:「你竟然讓我受到這樣大的恥辱,不可原諒啊!」於是她率領「黃泉醜女」(よもつしこめ)與一千五百名黃泉大軍追殺伊邪那岐。最後,伊邪那岐逃至「黃泉比良坂」,以巨石截堵道路,令伊邪那美無法通過。

  伊邪那岐隔著巨石說:「我們的緣份盡了,從此再也沒有相見之日。」

  伊邪那美聽了之後,發出淒厲慘絕的哭聲,詛咒道:「我親愛的夫君啊!你知道我對你的愛有多深嗎?如果你一定要對我這般絕情,我會每天殺死一千人作為報復!」

  地方故老相傳,說當年聖德太子大力推行佛教,怕觸怒了伊邪那美神而遭到詛咒,因而在此地建立了八坂神社加以供奉,一方面也是對她的遭遇感到憐憫。如果傳說屬實,這神社就有一千二百年歷史了。

  夢久衛門參拜完畢。正打算繞行神社,忽然出現一人,匍匐而來。來到跟前,那人起身拍去塵土,原來是夢久衛門的弟弟善之助。善之助是後母所生之子,比夢久衛門小十歲。

  「善之助為何在此?」

  「為了兄長遠行,我特地來此參拜,求了一個平安符,請哥哥隨身攜帶。」

  「勞你費心了。」

  看著手裡的平安符,白色絲綢上繡著「福運御守」字樣及八坂神社徽紋,綴以紫色繩環,形狀比一般平安符大些,風格古樸。

  夢久衛門心中感到十分溫馨。

  平素與家人相處不覺得感情多麼濃厚,到了這種特殊情況,才發現無論是母親、妻子,還有弟弟,原來都這樣關心他。夢久衛門覺得,擁有這樣幸福美滿的家庭真是不枉此生。

  善之助道:「兄長不必繞行了。三天前我便開始淨衣齋戒,抄寫經文,今日又匍匐磕頭繞行神社九周,得到黃衣大神至高圓滿的祝福。這一切都是代兄長做的,因此你不必再做了。」

  「竟有這種祈福方式,我第一次聽說呢。」

  「一般是繞行三周。九周是古法,社裡的神官告訴我的。」

  「真是辛苦你了!」

  「大哥……」善之助緊緊握住夢久衛門的手說:「父親病倒後這個家就全靠你了,我們不能沒有你。拜託你一定要平安回來,拜託了!」

  帶著三個平安符和滿心的幸福與勇氣,桐谷夢久衛門邁開大步,朝山的方向出發了。


  桐谷夢久衛門一直沿著大路前行,但是第二天越過了蟬之岳,還不到白鳥桧峠就沒路了,只能順著山谷方向一路往南,在森林中摸索前進。估計天亮時能到油坂峠,之後才有較為平坦的大路可走。

  夢久衛門平素勤於鍛鍊體魄,攀山越嶺也難不倒他;只是在漆黑森林中度過漫漫長夜,不禁令人發毛。今夜沒有月光,點點繁星特別顯眼,寒氣漸盛。據說沒有月光的星空,與月光黯淡卻不見星辰,都是不祥的天象。夢久衛門將手伸進懷裡,緊捏著三枚平安符。

  忽然間,眼前出現一座寺院,藏身在密林之間。夢久衛門不禁納悶,在這無路的山林野地為何會有寺院?也許是古代遺跡吧。

  也許古時候這裡還有路,但不知如何荒廢了,只剩一座枯寺矗立在此。夢久衛門壯膽前往觀察,果然杳無人煙,處處顯出廢棄的景像。說它廢棄,是指毫無人跡,建築本身倒沒甚麼破損之處。窗紙固然全都破了,窗隔門板倒還能擋住風雪。

  雖然廢寺陰森恐怖,總好過露宿在森林中。彷彿贊同夢久衛門的決定似的,他才剛踏進寺院大廳,外面就開始飄雪了。

  夢久衛門在廳心生火取暖。柴火不足,於是他搬了張檀木桌來燒。心中暗自祝禱:「諸佛見諒,小子斗膽燒了千年古桌,真是罪孽深重!但是為了保暖活命,還請佛菩薩多多包涵,日後一定會再來奉獻……」

  突然從佛龕後面傳來人聲:「不必日後啦,你現在就可以奉獻了。」

  夢久衛門嚇了一大跳,跌坐在地。佛龕附近黑洞洞一片,看不清任何事物。

  夢久衛門拔出配刀,大喝:「甚麼東西鬼鬼祟祟!快給我滾出來!」

  「嘿嘿嘿……果然是武士大人,好氣魄,小女子這就現身。」

  從黑暗中晃晃悠悠飄出來一團黑影,那團黑影慢慢接近火堆。火光一照,原來是名女子。

  夢久衛門見狀立即收刀,道:「失禮了。在下不知姑娘在此,冒然進寺裡來只為了取暖宿歇,並無歹意。如有冒犯之處尚請見諒。」

  那女子全身黑衣,還用黑毯包裹頭臉,完全見不著長相。女子陰鷙地笑了兩聲,道:「不冒犯,不冒犯,我是專程在這裡等你的。」

  「等我?」

  「是奧原町的桐谷大人吧?大人遠來送死,真是辛苦了。呵呵……」

  「妳說甚麼!」

  刷的一聲,夢久衛門又拔出刀來。他感覺到那女子週身上下強烈的殺氣,同時有股說不出的恐怖氣氛,漸漸從腳底爬升。

  「妳……妳是何方妖孽?」

  「你不認識我。這世上原也沒幾個認識我的。讓你瞧瞧我的樣子罷!」

  女子將黑毯褪下,露出一張枯骨般的面孔。她的頭骨上黏附著稀疏白髮,雙眼是兩個大黑洞,許多蛆蟲在黑洞深處蠕動不已。

  她張開血盆大口,發出悽慘的尖叫:「吾乃黃泉津大神座下,黃泉醜女是也!」

  果然非常醜!格外醜!夢久衛門心想這下完蛋了,不但遇上了厲鬼,而且還不是普通的厲鬼。這醜女算起來應該有好幾千歲了,其魔力必然非同小可。

  他想起「古事記」的記載,回想書上有沒有克制之法。只可惜手邊既沒有葡萄、竹筍,也沒有桃子。

  突然,身旁的火焰變色了,由紅色轉為青藍色,接著地板陷落現出一大洞,整團火都掉進洞裡。夢久衛門引頸觀看洞內,只見洞的深處有青白火蛇不停游竄,互相吞噬,隱約傳出眾人的哀號慘聲。

  夢久衛門全身發抖,差點連刀都握不住了。

  「那是黃泉之國的入口。大人要不要隨我走一遭?」

  黃泉醜女的笑聲,比世間所有的哭聲加起來還恐怖。

  「不……不,妳還是自己去吧……」

  「由不得你!」

  黃泉醜女瞬間飛到夢久衛門面前,伸出烏賊似的觸手,緊緊勒住他的脖子,使勁將他拖進洞裡。夢久衛門想也不想便從懷中取出三個平安符,對著黃泉醜女大喊:「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

  黃泉醜女望著他手上三枚平安符,喃喃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立時收回觸手,退回原地,將黑毯重新包裹頭面。

  須臾間,大廳又恢復了平靜的原樣。


  夢久衛門還在拼命念經───

  「……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

  「你唸夠了吧?」醜女的聲音也變成低沉而柔軟的女聲。「無罣礙故,無有恐怖,說得倒好聽。你心有罣礙,恐怖得不得了,念再多也沒有用。倒是那三枚平安符,死到臨頭還捏著它,怎麼?你當真相信那種鬼東西會有用嗎?」

  夢久衛門抹拭額頭上淋漓冷汗,顫聲道:「我不知道。但這是親人們臨行前送我的,無論有沒有用,就算要死我也會滿載著祝福而死!」

  夢久衛門想起家人,心中的恐懼大大降低了。

  「嘿嘿嘿……大人哪,原諒我說句不客氣的,您真是蠢到了家。你們這些人,收到平安符從來不會拆開來看看裡面裝的究竟是甚麼東西。只要表面上寫些平安御守護甚麼的字樣,就輕易相信它能夠保平安,真是愚蠢。」

  「當然相信,這些是母親、妻子、弟弟送給我的,而且都來自大大有名的神社,豈能有假?」

  「親人又怎麼樣?親人就不會坑害你?那個『厄除御守』是你母親送的,對不?『身代御守』是妻子送的,『福運御守』是弟弟送的。其實裡頭裝的全是『法蒂瑪黑暗魔咒』。說起這玩意兒……」

  黃泉醜女好整以暇端坐在地,膝下甚至鋪了座墊。夢久衛門驚訝地發現自己腳下也有座墊,不知從何而來。他一時無措,乾脆也坐下聽她講話。

  「這種咒術也有些歷史了,大約是西方的吉利支丹(基督教)創立以來就有的,一直被當作異端邪術看待。表面上是這樣,其實許多教士也在暗地裡學習,因為說到底,它是吉利支丹教主耶蘇在行神跡時所使用的法門之一哪!」

  吉利支丹就是現在講的「切支丹」。夢久衛門對切支丹所知甚少,能想到的就只物語與能樂裡的天草四郎罷了。

  「對!島原一揆的天草四郎時貞也使用這些咒術,」黃泉醜女似乎能讀取人的心思。「更早之前在天文年間,隨著西班牙傳教士聖方濟.沙勿略將吉利支丹傳入日本時,黑暗咒術便跟著傳了進來。日本人雖然學習這些鬼咒術,但實際上能使用的人畢竟很少,往往必須有強大的怨恨作為基礎才能催動它的功效。」

  「或許是日本人樂天的性格,要累積深沉的怨念可不容易阿;有怨念的又不見得有緣份學習咒術……」

  「說起最有名的吉利支丹信徒──第六天魔王信長公,唯一用過一次,就是在本能寺自絕前夕,詛咒背叛他的明智光秀。那咒殺之力太過強大,以至於光秀必須借用延暦寺密法僧的『無量壽佛大願力』才能與之相抗。即使逃過一劫,他也必須終生長伴佛燈,化身為天台僧慈眼大師,失去了逐鹿天下的機會……」

  夢久衛門微微點頭。他也曾在書上讀到,明智光秀在德川家康的庇護下逃過一劫,化身為南光坊天海的說法。不過信長使用切支丹魔咒報仇甚麼的,倒是頭一回聽說。

  「不只有信長公,以切支丹魔咒報仇的還有小西行長。對於關原合戰的叛徒小早川秀秋,行長在問斬前使用了『法蒂瑪黑暗魔咒』,直接導致秀秋發瘋,折磨兩年後就死了,小早川家也因此絕嗣滅亡。」

  夢久衛門嘆道:「秀秋沒有明智光秀的好運氣啊!」

  「也不止是運氣問題,其中也有深遠的因緣。雖然使用的都是吉利支丹的魔咒,其用法卻也有微妙差異。就像四郎時貞在島原一揆所施行的,雖然也是法蒂瑪魔咒,怨恨憤懣衝到了巔峰,卻不能咒殺『特定』之人。嘿嘿,如果可以的話,三代將軍和老中松平信綱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那是四郎的功力不足嗎?」

  「與功力無關。你母親的功力很強嗎?咒力強弱倒在其次,關鍵是用法;用法對了即使是婦人孺子也能殺人於千里之外。四郎時貞基於其對法蒂瑪的理解,創造了『鬼引咒』的施用法。」

  「簡言之,它能令遭到詛咒之人吸引一眾妖魔鬼怪前來纏身,但效果如何就要看被施咒者本身的因緣了。德川氏以其累世大因緣注定得天下,四郎無可動搖,但他的施咒令德川家代代難以安眠,難保安康。說到這,你家人施用的也是天草氏傳下的咒法。」

  「大人似乎還難以置信,是吧?呵!你的母親、妻子、弟弟,都是法蒂瑪魔咒的愛用者哪!不過他們自己沒有施咒的能力,只是施行別人所教的儀式,沒甚麼用,重要的是『咒物』。你手上那三枚御守,裡面裝的都是法蒂瑪咒文,在經過一定的儀式之後便能使你成為咒物的擁有者。」

  「至於『交付儀式』有許多種類,因地方習俗而不同。在北陸一帶流行的──也是善之助所使用的──就是所謂『倒施逆行』。祕法固然相當複雜,簡單來說,就是找一所靈能聚集的神社或寺院,然後向右繞行九周,口唸禱辭,即可在神明的見證下轉移物件的所有權。」

  原來如此。夢久衛門這才想起,那時弟弟的確是從神社左邊現身,也就是向右起始繞行,當時他並沒有注意。但是,為甚麼………

  「當然是為了讓你死囉。『天草鬼引咒法』的力量很強,足以將方圓百里之內的厲鬼魔物統統引來,前仆後繼,至死方休。就算是道行高深的法師也窮於應付,何況常人。你以為身上帶的是驅鬼辟邪的神符,可惜恰恰相反。看樣子他們非置你於死地不可啊。」

  「我不相信!他們有甚麼理由這麼做?真是荒謬極了!」

  夢久衛門雖然口裡不信,但心中卻漸漸動搖。

  「你不信,自己瞧瞧門外,現在外頭聚集的魔物可熱鬧了,比滿山飛雪還多哩!要不是我坐在這兒,他們早就一擁而上將你碎屍萬段了。」

  夢久衛門轉頭望向寺外。

  乍看之下,庭院外只是一片闃黯幽林,地上輕鋪了一層積雪,在星光下微微發白。但仔細凝視,即可見到雪地上有無數小小腳印,而且不停變化著,彷彿有許多看不見的小人急切地來回奔竄,那嗜血的渴望連在屋內都明顯感受得到。夢久衛門的心糾結成塊。

   「這種時刻應該小酌幾杯,才算應景。來吧,大人,小女子為你斟酒。」

  不知何時,夢久衛門手中多了一枚酒皿,黃泉醜女提著酒壺近身為他斟酒。斟酒時,醜女臉上的黑毯鬆開了,露出了容顏。

  「妳……並不醜啊。」夢久衛門不禁嘆道。

  醜女竟然露出害羞的神情。

  她將黑毯輕輕拂至肩上,那容顏簡直國色天香,夢久衛門就是夢再久也想不到,人竟然可以美到這種程度!

  「小女子本是黃泉幽靈,既無生命,自亦無色無相。所現之色相無非反映觀者的心相罷了。心醜即見醜女,心美自見美女。」

  夢久衛門怔怔地喝了一口酒。醜女續道:「我看大人您秉性良善,心志磊落,不忍將您拖進黃泉。然而帶著這三枚鬼引魔咒,想要一路平安恐怕比登天還難啊!」

  「雖然聽妳這麼說,但是……說母親他們想害死我,始終難以置信。」

  「大人想想,如果這三枚平安符是真貨,我豈能近身於你?滿山的妖魔小醜也早該逃之夭夭了。瞧那些御守的包裝,無論是近江神宮的天皇神力,還是平定天下的東照大權現,對我來說都是無可匹敵的大明神啊,更別說開天闢地、生育萬物的伊邪那美大神,我只有事奉她的份,哪敢與她為敵呢?」

  「妳說的對,這些平安符是假的,但這也不能說明他們心存陷害。一定是甚麼地方弄錯了……」

  「大人,弄錯一枚還有可能,哪有三枚全弄錯的道理?對於桐谷家的事,小女子雖然僻居黃泉,倒還瞭解些梗概。你那母親是續絃後母,在你親生之母死後三年從近江迎娶來的,對不?你的弟弟善之助是那後母所生之子,母子倆最大的心願便是繼承桐谷家;而大人你,就是最大的絆腳石哪。至於你的妻子與善之助年歲相近,情投意合,早已有染,當然巴不得你死,他們才能光明正大的雙宿雙飛……」

  「這……這都是真的嗎?」夢久衛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溫馨家庭的背後竟然是這樣醜陋邪惡。

  「是真的。有些事可能連你自己都不曉得。你們桐谷家的祖上,本是六波羅殿清盛公身邊的親信武將。平氏權傾一時,富可敵國,『非平家人非人也』。清盛晚年擔憂自己薨去之後,平家一族無人可以為繼,於是將大量財寶暗藏於飛驒國的深山中,並繪製藏寶圖交由親信保管,萬一將來家道中落還能以所藏巨寶重振家業。」

  「沒想到,清盛公死後才過四年,平家就覆滅了。當年清盛身邊的家臣武將幾乎被源氏屠戮殆盡,少數倖存者也過著流亡隱居的生活。其中一人藏身於奧原町,創建了桐谷家,一直延續至今。」

  「至於那些財寶,從來沒人敢去尋覓。因為桐谷家打從初代起,歷代當主均口耳相傳,嚴禁尋財覓寶;除非有朝一日平氏的後代出現,才能依圖取出財寶作為平氏東山再起之用。」

  「然而年代日久,桐谷家的後代雖然知道有這麼一張藏寶圖,也知道祖訓不可尋寶,卻遺忘了振興平氏的使命。」

  「這本是歷代當主才能知曉的大秘密,但不知為何,這個秘密竟讓你的後母得知了。為了得到藏寶圖,他們無論如何都必須繼承桐谷家。他們很清楚你的為人,如果由你當家的話絕對不會違背祖先遺志去尋寶──這就是你非死不可的理由。」

  夢久衛門聞聽此言,沉默良久。

  對於平氏復興甚麼的,他一點也不感興趣;後母為了親兒子的好處想要排除他,也不是不能理解作母親的心情。最讓他深受打擊的是,結髮多年的妻子竟然與小叔通姦,還想要謀害親夫!實實令他猶如晴天霹靂,萬念俱灰。

  黃泉醜女見他沮喪消沉,長嘆了一口氣,隨之輕啟朱唇,詠起和歌一首──

  「冀雪默消融,未解之間復降積。一旦春霞立,皓雪美景難復見,豈不惜冬珍此景。」

  (消ぬが上に またも降りしけ 春霞立ちなばみ雪 稀にこそ見め)

  夢久衛門側聆此歌,茫然若失;自斟自飲,卻毫無醉意;望向戶外白雪,驀見雪已堆積深厚。霎然愁緒湧上心頭,感極而泣,忍不住也吟詠一首─────

  「人生在世,有朝終將往冥途;雖預知此路,怎料昨日今日間,此身猝然已啟行!」

  (遂に行く 道とは豫て 聞きしかど昨日今日とは 思はざりしを)


  「大人,我明白您失望已極。朝夕相處的親人竟然包藏禍心,豈不教人傷懷?然而世間本是如此,孤身而來獨行而去,原沒有誰必須善待誰的道理。你覺得妻子對你殘酷?或許你活著本身對她來說就是一種殘酷呢!不曾擁有,也無妨失去,不如好好珍惜那善待你的人,這樣活著還有點意思。」

  「要是對世人盡皆失望,不如隨我前往黃泉之國。那兒沒有希望,也永不會失望。這樣好嗎?別忘了父親大人正在病褟上引頸企盼哪!」

  說罷,黃泉醜女自飲一盃,凝望著窗外紛飛白雪。她臉上彷彿浮現了慈悲的光晕,彷彿不再是恐怖的鬼女,而是觀音菩薩的化身。

  想起父親,夢久衛門重振了精神。他知道自己是父親唯一的寄託,而自己唯一的希望則是眼前這位黃泉醜女。

  「那麼,我該怎麼辦呢?」夢久衛門正襟相詢。

  「這樣才像個武士大人!」

  黃泉醜女抿嘴一笑,指著面前三枚平安符:「很簡單。鬼引咒法靠的是咒物,妖魔不認生人,自會聚向咒物擁有者的身上。因此要解開魔咒,只要讓自己不再擁有咒物就行了。」

  「咒物,就是這三枚平安符?那麼我立刻將它們都拋棄掉!」

  「那可不成。咒物的擁有關係不會因為離開你的身體而消失,就算你把它們燒了,『桐谷夢久衛門是咒物的擁有者』這個事實也不會改變。就好比啊,你不在妻子身邊或者死了,她依然是你的妻子,除非你實行某些儀式正式休妻,才能消除夫妻關係。同理,你必須將咒物讓與他人才行。」

  「要怎樣才能讓與他人呢?」

  「如果是普通情況,只要你扔在路邊,有人拾去據為己有,那人便成為咒物的新擁有者,而你就解脫了。然而現下這荒山野嶺,哪來的路人?就是扔在地上一年也不會有人拾去。不如這樣,你將咒物贈送與我;我本妖孽,自不怕魔物上身。如何?」

  夢久衛門心想,這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但他還有些擔心。

  「真的沒關係嗎?妳雖是黃泉……那甚麼……萬一引來比妳更厲害的魔物,豈不糟糕?我不能做這種損人利己之事,尤其對妳……」夢久衛門臉上泛紅。

  「呵!真是個善良的男人,可惜我倆人鬼殊途,否則與你結緣倒是美事。噯,大人您就別為我操心了,趕緊拿來吧,有比我更重要的人在等待呢。」

  夢久衛門心中百般不願,但想起病危的父親,實在沒有選擇餘地。猶豫了一會兒,終於將三枚平安符遞出,黃泉醜女也笑著收下。

  「這樣就行了嗎?不用行甚麼儀式……」

  「成了。」

  沒想到,片刻之間黃泉醜女的笑容消失無蹤,美麗的臉龐霎時變成恐怖的怒目厲鬼,週遭也同時燃起了凶惡的地獄業火。她倏然起立,身量足有一丈多高,揮舞著利爪撲向夢久衛門。夢久衛門嚇得抱頭哆嗦。

  「哈哈哈哈!你這個白痴,三言兩語就上當了。一切都是為了騙取你自願交出這三枚平安符啊,是的,之前說的那些全是謊言,甚麼吉利支丹、甚麼魔咒,都是我瞎編的。為甚麼這麼容易相信別人呢?難道你天真的以為誠信待人就能得到別人真誠的對待嗎?別犯傻了!這世上沒有誰是值得信任的,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有他自己的目的,想要在這世上生存,就必須時時保持戒慎恐懼的態度,一刻也不能放鬆啊!像你這樣善良的人,根本沒有資格活著,還是跟我一起下地獄吧!」

  夢久衛門雖然害怕,仍大聲抗議:「不!我相信這世上一定有真心之人,就算死,我也要這麼相信!我……我相信父親,我相信妳!妳絕對不會害我的!」

  「相信我?那麼我剛才說『你被我欺騙了』,你信不信呢?其實你的後母、弟弟、妻子都是好人,我才是惡魔,你又信不信呢?」

  「妳……我……總之妳是好人……」

  「哼,只因我顯現美麗的模樣就相信我是好人?世人總是如此,被外表炫惑還至死不悔,愚蠢極了。你為甚麼不敢看我?抬起頭來!看看我現在的樣子!你不敢抬頭,正是怕我害你,不是嗎?」

  耳邊盡是恐怖的嘶啞吼叫,好像從黃泉湧出千萬隻厲鬼在身邊哭喊著,要將自己拖入無間地獄,那聲音簡直把靈魂都震碎了。他甚至感覺到黃泉醜女噴在他頭頸之間的硫磺熱氣,可以想像她那青面獠牙的模樣,就在方寸之內……

  「快抬頭!縮成一團算甚麼武士?簡直把平清盛的臉都丟盡了!我恨不得將你一片片撕來吃掉……」

  夢久衛門鼓起勇氣,緩緩抬起頭來。就在他睜開眼睛的一霎那,週遭的恐怖聲響消失了,四周恢復成原先靜謐的雪夜寺院,黃泉醜女仍是美貌佳人。

  忽然啪的一聲,夢久衛門的臉上吃了一記耳光。

  「妳…………」

  「這是讓你記住,以後不要再輕易相信人了。唉……我走了,請保重。」

  「妳要去哪?」

  夢久衛門忍不住拉她的衣袖,萬般不捨。

  「有件事我還是騙了你。那咒物的擁有者必須是『生人』,吾乃黃泉之鬼無法擁有咒物,當你交給我的時候,實際上那咒物的擁有者已經恢復成原先的主人。」

  「原先的主人是誰?」

  「呵,你是從誰的手上接下的呢?我現在要去找他們了。夢久衛門,來世再會,希望你偶爾會想起我……」說完,黃泉醜女漸漸消失,只剩下如霜如霧的殘影。

  桐谷夢久衛門輕撫著臉頰,出神良久,直至破曉。



◎後記:

  桐谷夢久衛門請來城裡有名的醫生,終於治好父親的病。

  在他帶著醫生回家時,才知道後母、妻子和弟弟都死了。聽說三人被惡鬼附身,掙扎折磨了許多日子才嚥氣。親友請了法師來驅魔,全都束手無策。

  據當地天養寺淨惠禪師所言,桐谷家三人身上聚集了百七十隻惡鬼,乃前所未聞之奇譚。當地人言之鑿鑿,都說桐谷家私行邪術才招致惡鬼臨門。

  有人見證,曾見到善之助逆繞八坂神社;也有人說曾見到佩掛鐵十字架,打扮得像忍者一般的修驗僧侶,鬼鬼祟祟地出入桐谷家。更直接的證據是,夢久衛門延醫返鄉時,臉頰上有半個黑色掌印,好像胎記似的。有人問他這是怎麼回事,他總是撫摸臉頰,笑而不答。

  後來鄉里間給他起了個綽號,叫他「半掌衛門」。

  幾年後,半掌衛門舉家離開山谷,遷徙至東北的出羽。在那裡,他見到一座似曾相似的山,風景優美,經常流連忘返。他在山頂神社旁的森林間,建立了一座小觀音堂,堂上供奉的觀音相貌極為美麗,其衣著裝式與一般菩薩塑像大異其趣,作和式裝扮。

  那地方如今尚在,就在今天山形縣鶴岡市的「月山神社」,往南徒步十分鐘左右。那觀音堂居於山頂雲海間,風景極美,只是冬季相當嚴寒,下雪時道路失去蹤影,寸步難行,因此最好在十月初上山,有點冷又不太冷,氣氛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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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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