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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悵惘
2018/08/29 00:32:06瀏覽863|回應1|推薦12

13. 悵惘

向問天回美的前幾日,長生夫妻特地在家裏置備了幾樣家常小菜爲他踐行。真慕華親自下厨,她的那些剪剪貼貼這回派上大用。説來奇怪,向問天這人竟然不能喝酒,沾上點酒精,一張臉孔立時通紅,長生酒量比他稍微好些,卻也不算能喝。幾十年老友難得家中聚首,怎可無酒,想了半天,他往東區百貨公司的地下層超市,買了半打Michelob Ultra Gold美國進口的超低酒精含量的有機啤酒,放冰箱裏鎮著。真慕華更是一早厨房裏洗洗切切,到了傍晚,除了幾道熱炒,一切妥貼,專候他來。

等待時候,兩夫妻不由閑話,真慕華道:「這個向問天年輕時候,臉上帶點痞氣壞樣,別的不提,我就知道學校裏多少女生芳心暗許,聼男同學傳出話來,他曾説過:俺好漢不貪愛女色,怎麽轉眼就專情到『任憑弱水三千,就只取一瓢飲』,活生生從個打虎武松變成了多情賈寶玉……」話説到此,故意一頓,「不像某人,見一個愛一個。」
「卓蘭,不是早和你説了,這種事情只有當事兩人才扯得明白,我們別淡吃羅蔔鹹操心了——咦!都這個時候,他怎麽還沒來?」
聽了妻子囉嗦,長生有點坐不住,站起來,屋裏走幾步,轉又坐下,可坐沒多久,再要立起時,真慕華一把攔住:「我説得就是你這位仁兄,心裏有鬼啊?你給我坐好,他要到時自然就會到的。」
長生嘿嘿乾笑兩聲,說道:「這陳年芝麻舊事,說來無聊。」

那年,同學會往喬治亞州平原鎮卡特總統老家示威,長生車上和美女米同學有説有笑,一旁冷落了真慕華。回來后,圖書館裏長生再見不到她的影子。兩人打了一兩個禮拜的冷戰,虧了張芸的幫忙,方才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然而,這些年來,沒事時候,兩公婆總要將這事提出來糾纏一番。今天客人即將上門,厨房一堆襍事等著,女兒恰巧今晚又外出參加同學會,少了幫手,真慕華沒閑情雅致戲弄老公,權且放他一馬。

當年向問天和馮懷德在德州農工大學讀書時生出的男女之情,學校裏的同學全都知道的,多年後兩人最終沒走到一起,原因底細明白的人可就不多了,長生作了向問天兩年室友卻也並不十分清楚;真慕華婚後旁敲側擊,丈夫口中不過問出了個:兩人一在東一在西,「人到情多情轉薄」的結論。

門鈴這當口響了,長生緊忙起身應門,門外站得不正是向問天。臺北天熱,只見他上身T恤,下身短褲,脚下還是那雙舊球鞋,頭上倒是多了頂野戰色寬邊旅行帽,身上交叉揹了兩架相機,滿頭大汗, T恤整背面全汗濕透了。
「好家夥,搞兩臺相機,你真好興致不怕累。」長生邊迎他進了門,邊調侃著。
這樣的話,向問天聼多了,他也不辯,笑一笑脫鞋進門。
浴室洗了把臉,餐桌坐定。三人先互相敬了敬酒,真慕華緊忙囘厨房處理熱炒去了。

這進口啤酒顔色金黃,煞是好看,卻活脫脫銀樣鑞槍頭,嘗來酒味甚淡,和喝白開水無異。向問天果然不能喝酒,半瓶下肚,滿面通紅,似乎已經不勝酒力。不知是否借酒蓋面,他感慨説道:「我這一輩子,庸庸碌碌,不到六十就在職場退了,實在無用……」
長生勸道:「不是這個説法;多少我的朋友在你這個行業工作,年紀比你還輕,不也就下來了。電腦業薪水高,可淘汰率也快,以我不成熟見解,再過幾年,四十來歲可能就要被逼下崗了。」
向問天道:「你説得雖是實話,卻也有例外。我一個朋友,與我差不多年紀,公司派了到處出差,紅得歐洲美國四方亂跑。」
長生訝異問道:「一個電腦工程師真能有這種異遇?我妹夫年紀近六十,他工程師出身,事業上順利,當然自身也有點本事,再加上點運氣,直做到了公司裏的CTO,最近常和我抱怨,公司裏人事傾軋,派系鬥爭,雖然沒讓人炒了,卻有點呆不下了的局勢。」
「是啊,我那朋友在半導體潔净室裏工作,科技日日進步,他那這玩意卻沒法淘汰,依舊是往日的技術,變化不多,作業全靠經驗,愈老愈值錢。」
向問天歇口氣又説:「管理階層的職業生涯平均來説總是長些——我個人只是感慨年輕時自己不夠努力,『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這話雖然俗氣,可是真有道理。」

長生聼了,心想他這頓牢騷,不會無來由從天而降,肯定觸景生情,有感而發,今日去了的地方大有可疑。我且來試探一下。他話還沒開口,真慕華將碟鷄絲拉皮端上桌來。
向問天道:「卓蘭,你坐下來,大家説説話,我們三人,都上了歲數,吃不了多少,這菜夠了。」
真慕華回道:「還有兩道菜,一道湯,馬上就好,我一會過來,你們男生自吃著別顧我。」
真慕華一走,長生緊忙問:「今天去了哪裏溜達?」
「南港。」
長生聽了,默不作聲,心裏卻說:「我料想得果然不差。」
向問天將啤酒瓶口對嘴,咕嘟嘟一口將剩下的全喝個盡,抹了抹嘴,説道:「中研院那裏,我順路過去也瞧了瞧,拍了幾張相片。」
長生心道:「怕是專程去的。」卻不説破,口裏倒說,「馮懷德在生物組;聽説她在蚊子DNA方面的研究有些成就。臺灣近來蚊子造成的傳染病很多,她貢獻了許多意見。」
「幸好當年沒和我繼續走下去,瞧她現在做出的成績,我怎麽配得上她。」
「她原嫁了個外國人,三兩年後就離了婚,卻不知有沒有孩子。」
向問天再不説話,低頭想要喝酒,才知酒瓶早已空了。
「酒來。」
長生見他兩眼汎紅,看來已有八成醉意,説道:「你醉了。」
「沒事,我還能喝。」
真慕華正好過來,手上碟蓮藕山藥黑木耳,夫妻兩人不由互看了眼。
客人果真沒醉,清醒的很,嘀嘀咕咕説起了故事。

大學三年級那年,有晚半夜讓生理警報叫醒,黑魆魆地跌跌撞撞衝進厠所,卻天旋地轉地伏在馬桶蓋上嘔吐,聲音將合租屋子的同學從睡中喊起。他打開燈,看情形不對,急忙叫來救護車,送我去了醫院急診室。診斷結果是失血過多,原因是胃潰瘍。我在醫院裏住了兩天,不禁煙癮上來,偷偷在病房外避著人吸。然而還是叫個慧黠的小護士給查覺了。

小護士有張圓臉,眉目娟秀;衣裳上挂了名牌,寫著的名字是馮仰德;我瞧年紀約莫和我不相上下。我過完烟癮,囘病床躺著,她正好過來做例行的生命指癥檢查。
聞到我口腔裏的烟味,她和我説:「病人不可抽烟,你違規了哦。」
我這人從來吊兒郎當,嗆道:「你哪裏看到我抽烟了?」
「你滿嘴烟味,不要抵賴。」
「你這小女生懂什麽啊!我抽煙久了,烟味已在我嘴裏長住著了。」
煙,我從高中就不離手,一天一兩包,也算個老煙槍。
她説不過我,悻悻然走了,丟下一句話:「抽吧,都胃出血了,您請盡量抽。」
我聼了,心中微微一震,面上依舊擺出不當一事。

幾個鐘頭后,她重囘來檢查,擺張冷臉,緊抿著嘴,不説一字。
我卻逗她,量體溫時,張大了嘴問:「剛才我抽煙了哦。」「你聞不出來?」「你這鼻子怎麽突然失靈了,該找耳鼻喉科醫生看看。」「……」
我那樣在她耳根同個老太婆樣繼續嘮叨著,終於忍不住她噗呲笑了出來。
隔天,她過來打針,要我褪下褲子。
我聼了這話,臉色大變,活似要上法場,問:「可以換打手臂嗎?」
我撲捉到她面上有笑意一閃而過,壞壞地;她很快地拒絕了我的要求:「不行。」
「爲什麽不行?」
「你問醫生去。」
我委屈地轉過身,小心翼翼地褪下了一點褲子,覺得受了生平最大的一次侮辱。
她卻豪不客氣地一把扯下了我的褲頭,將我的屁股完全暴露在空氣中。
我和她的戰爭,我終於明白我不可能得到勝利,然而躺病床的無色日子,卻忽然變得有趣極了。出院那天,我和她想再説上幾句話,可是沒有了這機會;她是個實習護士,前一天已經結訓離開醫院。

我渴望能見她一面,和她再鬥囘嘴;失望下,我臆想或許我戒了煙,上帝就完成了我這個心願,可是我真戒了煙,卻此後也沒遇過她,直到馮懷德讓我再將她那張隱隱約約的圓臉從心底翻出來。

多年後,我來到德州農工大學,同學會發的通訊錄上讀到馮懷德的名字,蟄伏在我心裏的馮仰德護士突然又活過來,熱切地我盼望能趕快和馮懷德見個面。當我終於和這位讀生物科技博士學位的馮懷德面對面時,意外發覺她盡然也有張圓臉和娟秀的容貌,早已模糊的舊日記憶突然清晰起來,那個慧黠的小護士仿佛重站在我的面前。我冒昧地問:「我認識個朋友,失聯多年,生似你的面貌,名字雷同,不知是不是你的姐妹——你有姐妹嗎?」
她表情微露錯愕,或許心裏還想著這人搭訕功夫平常老套,然而她還是點點頭,禮貌地回答我,說道:「有啊,我有一個姐姐。」
我聼到這個回答,心臟突然蹦蹦跳著,穩住情緒,故作輕鬆問道:「她的名字是馮仰德?」
「不,她叫馮悅德。」
我非常失望,但不輕言放棄,我想時間或許讓我記錯了名字(我怎麽可能記錯呢?只是不願承認這失敗的結果),我再接再厲地問:「你姐姐是位護士嗎?」
「不,她是位法院書記官。」
我終究還是沒了指望;馮懷德臉上露出同情的表情,卻沒開口安慰我;她是個不愛説空話的人——嗯,她也是個理性的人。

真慕華端上了最後的一味西芹腰果百合和一大碗釅釅的素酸辣醒酒湯,客人好素,今天餐桌上偏多些素菜。她無意打斷了這個故事,恰好也聼到了這故事的最後一句話。
「誰是這個理性的人啊?」她信口地問了聲。
「你告訴我,這一個下午,你到底是在尋馮仰德,還是馮懷德?」長生問。
「我實在不知道。」向問天一臉茫然。
大夥都沈默了下來。
向問天最終打破了安靜,笑説道:「幸好孩子們不在,到了這個年紀,儘説這些無聊過去傻話,要讓他們笑破肚皮的——來,喝酒,這個實在。」
「對,喝酒實在。」長生也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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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r Norton 黑幫哪裡黑?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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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8/30 16:02
浮生往事醇厚芳酣,少年情懷一世不止。過去的事其實沒有真正過去,未來卻在昨前悄聲開始。
鈴聲(老老)(phnix) 於 2018-09-01 13:00 回覆:

Norton 爵士,您説來就來,說去就去,瀟灑自在,常給我驚喜啊。

鈴聲(老老)(phnix) 於 2018-09-01 13:01 回覆:
呵呵,有人説往事不能如烟,老老卻覺得往事總歸如烟;過去的,就已經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