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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8/14 01:11:24瀏覽1005|回應1|推薦16 | |
9.布裙 游覽車駛達旅游目的地:大湖,倆老兄弟不凑熱鬧,草莓園裏約轉了圈,地裏隨意撿了三四枚草莓嘗了嘗鮮,返身漫步就進了那閒游客中心大堂。販賣部兩人各自叫了一大杯蘋果醋,付帳時爭搶著掏錢,撒落了一地銅板,驅使得那位賣冰水小姐櫃檯后出來彎腰撿拾那些滾落各處的銅角子。 兩老選了個角落坐定,繼續午餐桌上未了的話語。 瞧張得勝行不三五步,氣喘噓噓,土行復說道:「當年的身子骨上哪去了?」 張得勝聽了不由慚愧:「俺媳婦往生前,俺這身體還行,她一走,俺不顧輕重上下,昏天暗地度日子糟蹋了。」 「大魁,這下去哪行?哪天將我家那祖傳道家吐納之術和你説説,沒事你練上個把月,不能羽化登仙,好歹也能身輕體健。」 張得勝嘿嘿地笑,遮掩自個的心虛。 兩人就安靜下來,邊都端起玻璃杯喝那酸不溜丟又帶許甜味的蘋果醋,邊閑望身邊游客擠著來來去去一會,張得勝説:「俺跟著的那個雜牌師,一下臺灣,就給打得四分五散,俺改了名,先後轉了幾個步兵師。約莫民國四十六七年,部隊培訓駕駛士官,營部挑俺上苗栗駕訓隊受三個月訓……」 「不就是頭一個景點,排在陶器博物館之前,上午我們去逛過?陸軍駕訓中心,讓陸軍總部給早早關了,現時開放給公衆參觀。」土行復聽到這裏,不由插了句嘴。 「正是那所在,」張得勝點頭如搗蒜,「兒子再三和俺提起行程裏有這麽一站;俺這次不就是爲了再瞧眼俺當年的學堂,不然還真沒興致走這一遭……這當口俺倒慶幸俺答應他來,俺這一來,可瞧著了俺的老排長。」 「那個午後,那條河邊,一分手,六十多個年頭。仍還記得那天清晨是個灰濛濛潮濕天氣,後來出了太陽。這些年來,沒事我總惦記起你這大塊頭走哪去了?竟沒想到住得這麽貼近——咫尺天涯,卻差些陰錯陽差地至死不能相見。」 「俺媳婦就是俺在駕訓班受訓時遇上的。」提起這事,他忽然面上發光,語氣亦促急三分,「頭個星點期日,營區學員放假,俺出了營房門無頭蒼蠅般四處溜達,中午找地方填俺五臟廟,街上東睃西看,菜市場外大街邊瞧見個一十八九、二十歲大姑娘,半蹲路側賣白蘿蔔,俺無意瞧了她一眼,眼神就再離不開臉。」 張得勝最近幾年腦筋不太好使,經常丟三落四,這樁事記得卻結實:「俺站哪裏半晌,肚子不覺得餓,心裏衹是想和她説上句話。俺見菜場外那些臨時賣菜攤販賣完了挑來的瓜果菜蔬,一攤攤漸漸都走散了,就那姑娘孤零零仍那裏守著,按捺不下,鼓足勇氣走她面前。那姑娘擡起頭來,一雙鳳眼瞧著俺問,先生要買菜頭嗎?很新鮮哦!今早才從地裏拔出來的。俺看著她那雙眼,半晌吱吱唔唔地仍是開不了口。」 他歇了口氣,接著又道:「那姑娘見我不説話,又問,你要菜頭嗎?我青青菜菜賣你,隨便一斤兩毛啦!俺回過了神,趕緊點頭,大聲囘說,買買,俺買你的菜頭,俺全包了。自己卻不明白俺爲啥大著嗓門説話。她先嚇了一跳,等聼清楚又問明白俺是認真的,鬆開皺著的眉頭,開心地笑,俺一旁瞧來那笑臉真同水仙花一樣漂亮。」 土行復聼得入神,心内自想,這樁事該有幾十年了,大個子竟然還記得這等清楚。 「俺那天沒吃午飯,提著兩大袋子的白蘿蔔返回營區。俺有個雜牌師裏的舊戰友老姜,恰在營裏伙食班作上士班長,俺將白蘿蔔全送了老姜,那天俺奇怪沒有胃口,胡亂要了些剩菜殘羹打發肚皮。俺自此神魂顛倒,心裏總是念著那雙鳳眼,學習上有些不太專心。」 土行復内裏一陣惘然,念起自家亡妻暖玉,她亦長一雙鳳眼,心道:「暖玉,你走了那麽多年,瞧,我都將你忘了。」他和她是老家村頭孫媒婆拉得紅綫,結婚不滿一年,他離家就從了軍。暖玉生老三時,血崩不止,母子都沒救得回來,那時女兒滿生才十三歲,正讀中學一年級。 「自此俺每個假日,都找那姑娘買青青菜菜蘿蔔,一股腦兒將她籮筐裏的全包了下來,帶回去的大白蘿蔔都便宜了老姜。裝備檢查的那個禮拜天,官士兵一律停止休假,俺沒法上街,下個星期日見面,姑娘問俺是不是病了?俺和老姜提了這事,老姜巴掌一拍大腿,說俺這事五成有譜,俺聼了,心花朵朵開。駕訓隊結業時,天老爺有心相助,隊裏需要十幾個助教,結業生裏挑選,俺也在内。俺高興的一顆心蹦蹦跳,那姑娘的面繼續還可以相見。」 「太爺爺,看我採得大草莓。」猛不提防,從桌下頭,富貴沾滿紅色果漿的小小手掌伸了上來,兩枚被抓得稀巴爛草莓被丟在桌面上。 「富貴真能幹,草莓挺大,你付錢了嗎?」土行復笑嘻嘻地問。 英子後頭跟上來:「你這小傢夥真會跑,一不注意就見不到人影——看你這手,又黏又髒,自己不難受?姑姑帶你洗手去。」邊輕輕在他頭上敲了記。 富貴做張做致假哭,還硬擠了幾滴眼淚。 英子說:「別來這套,你騙不了我——過來,等會洗好手,姑姑給你買盒草莓酥。」 富貴轉即破涕為笑:「姑姑給買盒大的。」 英子聽了噗哧一笑,嘀咕著:「喫吧,吃上一嘴爛牙,讓你娘掏錢孝敬牙醫生去!」 富貴啪噠啪噠趿拉著鞋,乖乖和她一路走,兩人漸行漸遠。 「俺往伙房裏每禮拜不停送蘿蔔、絲瓜和番薯,老姜倒不樂意了,一天同俺説,老張這不是個頭,咱家儘拿你的蘿蔔絲瓜罪過,乾脆哪天你同你的水仙姑娘求婚,成不成,一翻兩瞪眼,儘這麽晾著,沒轍!排長,這事俺真想做,可卻沒這膽,老姜這麽開口一激,就給了俺勇氣。俺説,俺這幾年,不抽煙不喝酒,積了六七個金戒指,用這求婚行嗎?老姜又一拍大腿,得!凴你這人才,現又有駕駛摩登技術,馬達一響,黃金萬兩,輪胎一滾,鈔票一捆,再加上六七個戒指錦上添花,一求這婚必成。俺聼了,心底歡喜。」 土行復心道:「這老姜胡説一氣。」 「下個禮拜,俺將六個金戒指都準備好了。一早細細刮了鬍子,穿了套整齊衣裳,内心忐忑,外表冷靜,逕往菜場來。見了姑娘,二話不説,兜内掏出那幾個戒指直往她手裏塞,並對著姑娘説,聲音硬梆梆地,姑娘,俺向你求婚,俺很認真,不開玩笑。買菜姑娘猛然聽了這些話,首先喫了一驚,等聼明白了,不禁噗哧笑出聲來。她細細打量俺一眼,說,你昨晚一夜失眠了哦?俺聼她沒有生氣,還對俺笑,就放下心,喉嚨不乾,嘴内有了唾沫,回答時聲音不再怪腔怪調,俺說,姑娘,你咋知道的?她囘説,瞧你兩眼紅紅的啊?——這戒指你先拿回去,你來我家和我爸爸我媽媽說去。俺聽了,全身輕飄飄的,耳裏好像有西洋教的小天使唱著好聽的聖歌。」 土行復心内又道:「這老姜是個糊塗月老,卻歪打了正著。」 「俺頭回去姑娘家,他爹一口回絕了。俺垂頭喪氣出她家門走了十幾分鐘路,姑娘騎了脚踏車後頭追趕上來和俺說,她娘瞧俺順眼,讓俺改天再來。俺囘去又找俺的諸葛亮老姜要個錦囊。老姜說道,水仙姑娘老爹一定瞧你小子是個窮措大,你到底提沒提“馬達一響,黃金萬兩,輪胎一滾,鈔票一捆”?俺説俺忘記了這事;老姜巴掌一拍大腿,咱家就知道問題出在這裏。他又説,他們客家人,流行將十元大鈔一張張貼紅布匹上,顯露身家底子厚,咱家建議你也照葫蘆畫瓢。」 土行復說:「你可千萬別信了,老姜這是讓你出洋相。」 「俺可還真聽了老姜的餿主意,把郵局存摺的存款都換了十元嶄新大鈔,還借了老姜幾百塊錢,將買得兩匹新紅布都貼滿了花花綠綠紙鈔,興冲冲的又找上門去。俺先和俺未來泰山大人說,俺有駕駛技術,馬達一響,黃金萬兩,輪胎一滾,鈔票一捆,你家小姐嫁了俺,不會挨餓喫苦。將六個戒指一股腦兒又全都拿了出來,放桌上現寳,更見俺一副呆氣,姑娘她娘就笑了。俺將那卷著的兩紅布匹打開來,又說,這個也送你家小姐——她娘這時笑得岔了氣彎了腰,一路板著臉的俺未來泰山大人,終于忍不住臉上也顯了笑意。」 導游這時招呼回車上返囘臺北,兩人安排坐到一處,斷斷續續相互提了些過往的滄桑。然而大多時候,總是張得勝嘀嘀咕咕著,土行復只靜靜低頭聽,聽那大魁說他這些年事情一一繞著他的媳婦秀霜轉得一些大小襍事。 「結婚后,輪胎滾了好多年,別提那婚前俺拍胸脯保證的捆捆鈔票,每月她拿到的不過就是中華民國陸軍上士薄薄薪水袋裏的幾張紙幣幾個銅板,家裏添了孩子后,這日子愈發難過,俺不得已,跟著大夥有樣學樣,拿根膠管往車油箱裏盜汽油。天地良心,這偷雞摸狗骯髒事,心照不宣的公開秘密,那個駕駛班長不幹……」 「哦!這可是技術活,也得你們玩駕駛盤的才行,方寸一個拿捏不准,一口汽油就灌進了肚裏。」土行復聽到這裏忍不住打了個岔。 「排長,您這是笑話我呢!」 「這事我也幹過一囘,沒拿捏准,嘴裏進了半口汽油,緊趕著吐了。」 「俺媳婦知道了和俺說,別再做這犯法事,不然要同駱班長樣,讓憲兵給抓去關了。船舶連老駱的事我知道,哪因爲偷了幾十加侖汽油遭了罪?他犯得走私案子天大。俺爲了安俺媳婦的心,再三的保證再不偷油,卻私底下還是偷偷摸摸瞞了她做。」 「……」 「俺媳婦能幹,什麼活都能來;芋頭糕蘿蔔糕、紅龜粿草仔粿、水餃饅頭、泡菜蘿蔔乾,樁樁行,樣樣精。養雞、鴨、鵝、火雞;她又手巧,織毛衣,毛海什麽的;還學洋裁,家裏買了台縫衣機,置在小客廳一角,沒天沒夜噠噠地響,……」 「暖玉也學了陣子洋裁,」土行復不由憶起亡妻,心裏說,「家裏亦買了台縫衣機,同樣置在客廳一角。她給長生縫内衣褲,滿生裁短裙,還給倆孩子綉學號。還記得那年給她自個裁了套淺灰色的兩件頭西式洋裝,小翻領上衣,齊膝的窄裙,完工后,家裏試穿,孩子們瞧見了,滿生就説,媽媽穿上這新衣裳,就同公路局車掌小姐一樣。暖玉聽了嘴上不説,心裏歡喜。」多少年了,土行復還記著這事,仿若昨日一般,「暖玉個性溫和,悶頭只做自個事,村子裏的閑言閑語,從來不去過問。偶爾她和我說,今天下午,有人在村口駡街,某家姑娘壞了別人家庭;有天又和我説,誰家孩子和人打架,警察今日上午敲門來問東問西;更有天,枕頭上和我悄悄話,昨夜半夜,鄰家溜進了個男人。這些事,換做旁個婦人,隔天就要傳得滿村皆曉——她卻衹和我耳邊說上兩句。」 「俺們存了點錢,市區郊外買了一小塊山地,請人搭蓋了閒瓦磗屋。有那一日俺一個人出差辦事,走得全是山路,集用場請了輛四分之三吉普。冬雨日子,歸家時候約莫下午四點光景,昏暗就已快遮沒了天光。山道上兩旁亂長些雜樹蕨類植物,密密麻麻,雨水下顯得更加茂密濃郁。路上沒個人影,偶爾交錯駛過輛車子。俺正有一搭沒一搭愁著蓋屋的財源,不遠路肩忽然見躺了三幾捆綠竹子,想必是養竹人家剛從山上竹林内砍下,尚等不及運走。俺腦海裏電光一閃——這不正是俺家小屋圍牆籬笆材料?急忙俺來了個緊急煞車,跳下駕駛座,不管好歹,費勁胡亂拉出了兩捆,抱丟進車後廂,慌張揚長而去。俺囘到家裡,俺媳婦問俺這兩捆竹子哪裏來的,俺臉色青黃不定,吞吞吐吐說不清爽。俺媳婦聽出蹊蹺,口氣不善地對俺説,你偷人東西哦——我早就和你説,不要做壞事,你總是不聽勸告。俺強詞奪理這竹子路邊堆著,我順手撿來,哪裏算得上偷。俺媳婦就説,孔子還是哪位孟子講過,不告而取就是偷,我不管是撿是偷,你給我放回去。俺實在不太記得哪裏拿得,何況天早黑透地不見五指,地方實在難覓,俺媳婦卻不依不饒。俺衹得餓了肚皮,摸黑再跑了一趟,尋了處大致地點,胡亂將那兩捆竹子丟回路肩,交差了事。」 「這輩子我幸運遇著暖玉……」土行復邊聼邊自想道,「她比我上進努力,自修幾年成了幼教老師,進了附近小學校的幼兒園,再幾年,機會凑巧,甄選成了同閒小學的低年級教師。家裏的財政開支,她的一份老師收入,頂上大半邊天。」 車轟轟的在高速公路上跑,四五點鐘的太陽毫不客氣地將光和熱往車裡撒,臨西座位上的客人將窗簾全拉了下來,旅人幾乎都疲倦地打著嗑冲。 「俺媳婦有一晚和俺說,你摸我右奶這兒,有沒有發覺個硬塊?俺伸手一觸,内裏果然有個瘤狀物。俺媳婦憂心忡忡說,我這硬塊有一段時間了,衹是這些日子好像愈來愈大。俺是個愣子青,沒點腦筋,不當一事,衹會問疼不疼?俺媳婦囘說,疼倒一點不疼。俺就囘道,不疼應當沒事。您説,俺是不是個豬頭?」 「後來……」張得勝有些激動,因而停頓了下來,「後來,後來那奶頭就開始爛了,創口膿血不停,怎麽治也不好,最後方明白得了那不治之症……這都是俺的錯,俺大意了。」 「這哪能怪上你,早年大家醫學常識都不足。我一個朋友,犯了高血壓,還是喝酒晚睡搓麻將,大口五花肥肉,天天一早一大碗鹽湯,還説是能去火呢!」 兩人的對話就完全停頓下來,好長一段時間的靜默。 土行復拍拍身旁張得勝的肩膀説道:「你歇會兒,到家還有些時辰。」 瞧大魁閉上了眼睛養神,他自個兒同時沈入了深深的回憶裏。 血崩時,請來的助產士雖說有多年的經驗也慌了手脚,將產婦急往醫院送,卻倒底遲了。他心裏説著,「暖玉,那囘我們該去醫院的,是我疏忽了;對不起,暖玉,對不起。」 西邊高天際的幾片雲朵讓夕陽暈染的活似塗抹在大小姐臉頰上的胭脂,而回程高速路前頭的天光悄悄地正一點點褪去,瞧去如同那竈房丫頭煤灰污糟了的面孔,整游覽車的乘客歪歪扭扭地都落入夢鄉,隔座的張得勝亦早睡熟了,打著輕微的鼾聲。疲倦極了的土行復反倒睜大一雙老眼,瞪著車頂,動也不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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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