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山神廟

前一分鐘還似個瘋子般咆哮地迫擊炮，陡然間就止了轟擊，陣地上空便漂浮著一張看不見的詭異輕紗，戰士們如此都能嗅出了空氣中有股肅殺的味道。
土行復慢慢擡起頭，朝前小心望去，忖道：「步兵這怕就要來了。」
然而前頭仍然沒有絲毫動靜，迫擊炮彈擊出的一縷縷硝烟中，氤氤氲氲的晨霧裏，鬼影子也沒有一個。
他貓著腰，正要巡一巡陣地，數不清的手榴彈自壕溝上頭就落了進來，還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一串串的爆炸就將他震得失去了意識。

他醒來時，一時不知身在何處，楞了會兒方清楚自己仍然還在這該死的溝裏。靜悄悄地，四周一團黑，他睜開眼，明白被擠塞在偪窄的空間内，且聞到一股潮濕泥腥味，即知道自己被埋在了土裏。他掙扎著要立起身，卻有些困難，試了幾次都以失敗結束，最後奮力一挺，終重見了天日。浮蓋在他身上的土層鬆軟，加上他體内的土行氣功暗自起了作用，在他失去意識那段短時間內沒有丟去了性命。原地原姿勢他又靜息了半晌，方朝外頭世界重新開始活動探索。

不遠處，一隊隊八路匪兵越過自己的陣地往前方去，我軍似乎全面失守，敵人的戰綫經已朝前推進。溝另側他看到幾個他的兄弟高舉著雙手，垂頭喪氣地，兩名匪兵押著往後送，他眯了眼睛用盡眼力瞧：「丁大元、何買田、陳順根和姜巨源，還有吳三奇；其他的沒見下落，難道全已犧牲了？」

他佝僂了身子，順著溝沿向另一側爬，先瞧見了趙有義，再看見了方建成。有串手雷正好落在壕壁上，當場震塌了好長一段壕溝，犧牲了王虎、閔金水和元人田。爆裂聲震倒了左近的張大魁，一塊彈片順勢在他右大腿上畫開了好長一道血溝。
「全排就我一個活人了。」坐在張大魁身邊，靠著壕邊，他心神具瘁地想著。

遠方105榴炮又開始了群發，一陣陣的，射擊方向和昨天卻有些不同。他腦袋空空地望著張大魁的尸體，只是覺得累。恍惚閒，他覺得大魁的手指頭微動了動，正懷疑看走了眼，大魁的那根手指恰巧又再次勾動了下，他撲向前，手指按著他頸部血管——這囘確定他脈搏穩定在跳著。

有輜重車輛的履帶滾動聲音朝這方來，隆隆震動著壕溝壁土簌簌往下落；隱隱約約亦聽見步兵脚步沙沙聲。他探起頭，發現無數的部隊正往這方快速地行軍。他彎下腰，將大魁肩上背。

榴炮炮彈的爆炸聲這會兒聽來是更加地響亮了。

止了默念的咒语，放開左手捏出的手勢，土行復收了障眼術，躥出地面；他看清方向，先不顧背上馱著的張大魁，張腿大步逕往南行，嘴裏輕輕自個兒念叨：「大魁啊，大魁，你給咱爭氣撐著。」
另個欲雪的日子，約莫午后兩三點鐘光景，天卻黑地似下晚兒時辰。土行復順了順頸上懸空吊著的槍，再伸手摸摸身後背著大魁的那隻受傷的右大腿。這陣折騰，傷口沒有迸裂，他不禁微微鬆口氣。

前天落下的那場雪，路面上那裏這裏大堆小堆積著，倒是一點不礙著他趕路。疾走十來分鐘，遙見前方一叢小雜樹林子，不知何時讓顆飛機失誤落下的燃燒彈炸得瘡痍滿目。焦黑的殘枝伴和著地面的一層薄雪，呈現差異地色調對比。小心繞過林子，路邊左側不遠處又見株古老槐樹給顆沒炸開的流炮彈攔身擊中，上半截歪傾側倒地面。
「瞧來還得再縮十二哩地……」想到即做，土行復立定脚步，雖然四下無人，習慣成自然，凝神他擡眼四望，右手抓緊背上傷者，左手捏准手勢，嘴裏默念咒詞，右脚地面一點，頓時不見他瘦小人影。

土行復再次現身時，在處大楊樹林子内行走，林中有澗小溪伴著他一路汩汩南去。雖然他體健身壯，二個時辰趕路，終究乏了，溪畔他撿塊平坦石頭，讓大魁半躺半坐妥當，自往溪邊洗了把臉。這水冰冷，觸面如針刺，他打個激伶，精神不由一振。記得軍夾克口袋内尚有兩個饅頭，他取出一個，凍得有若石頭，肚飢無奈，一口口合著唾沫，慢慢地都吃盡了。俯下身，他查大魁傷口，血果真止了，伸手觸傷者額頭，冰冰涼雖沒發燒，體溫過低，卻也不是好兆頭。這林子裏冷，溪雖小，溪邊依然要冷上兩分。
「大魁，大魁！」伏傷者耳旁，他輕輕地喊。
沒有反應，但是聼他那穩穩地一呼一吸聲響，土行復懸著的一個心暫時放下地，不知不覺地，天這時又暗了半度，他的心即又懸囘原位。
昂首四顧，他暗忖：「哪裏尋處老鄉的屋子，討碗熱湯喝？」

暗淡的天光裏，他倒眼尖，沿著這溪，雖然遍一地佈滿落葉，依然前人踩出條草蛇灰綫般羊腸小道；有塊石碑，不遠處那裏道旁斜立。他疾步向前，伸手快不見着五指的天色裏，不出所料，碑上刻著：大楊樹林子山神廟。緊順著這隱隱約約半藏半現的小徑，踩著一地楊樹落葉，半走半奔過前面處彎坡，一箭之遙地，林中枝幹閒，露一角屋簷。

土行復心中不禁歡喜。

偵察是他專長，屋外先繞了圈，方試著踏進廟内。門是關著的，卻沒鎖上，輕輕推開進入后，小心翼翼探好内裏無人，他神像前低頭合掌默禱道：「山神菩薩，土行復今夜借您地方一宿，放肆不當之處，您大人大度。」不顧那滿地塵灰，雙膝跪下，遂又磕了三個響頭。

將大魁馱入廟裏小小大殿内，擇一乾净地方睡下。他轉身關好門，把槍大揹好，殿裏神壇后尋得大小數個瓦盆，多半破了，那個大的破的拿來生火，一個小的倒完整，溪邊洗净用來煮水。神桌上東倒西歪置有數個拜神的酒杯子，撿了三兩個可以的，溪水裏一并洗净備用。

水盛在瓦盆内，坐火上，欲靜不靜時，屋外天落下一片黑，風突然揚起，呼呼響。土行復靠神壇側方坐著，忽憶起忠義水滸傳那大段情節：「這天氣如再飃場雪，不活脫脫咱就林教頭草料場翻版，卻是沒牛肉和一葫蘆老酒。」

「埋乾坤難埋英雄怨，忍孤憤山神廟暫避風寒……忍孤憤山神廟……」瓦盆内水咕嘟嘟，咕嘟嘟響起，打斷了他低聲唱著得那兩句散板。
第一口熱水下肚時，他舒服的打了個響嗝。
身旁的大魁突然發出了微弱的呻吟聲——肯定是這一破瓦盆火的功勞，還要加上他那天生的魁梧健壯體質幫忙。
「大魁，大魁！」土行復低頭問，「你怎樣啊？」
「……」
「要不要喝點水？」瞧他焦乾的嘴唇，土行復又問。
「……」依然沒聽到囘音，卻見傷者焦乾的嘴唇蠕動了動。
土行復將杯裏的水擺弄溫了，抱大魁自己大腿上，幫扶著傷者的頭顱，拿著杯子一點點地小心喂。
「咳咳……咳咳……」張大魁猛然地起了咳嗽，咳得臉如噀血。
「咳咳……咳咳……」咳得一發不可收拾。
「咳咳咳……咳咳咳……」咳得竟將他從昏睡中叫醒。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得他腿上創傷迸裂破開。
好半晌這咳嗽終于止住了，他睜開無力的眼睛道：「水，水，俺還要水。」
「大魁，慢點喝，別再嗆住了難受。」

土行復喂了一盅子水，雖然張大魁抓著他手還要，衹是囘説：「稍等會兒再喝，大魁，咱問你……」
轉頭一眼瞧見張大魁腿上的傷口這時沁出血來，不由暗道一聲：「糟糕，這傷口得趕緊處理。」
他站起身來，身上一陣亂摸，天可憐見地，軍夾克内裏竟然讓他摸出一個針綫包來。他喜形於色，翻查一下，雖然不太合適，勉强可以凑合著用。急匆匆跑出戶外，澗邊撿段合手的樹支，就水邊洗净了，又匆匆跑回廟裏，對一臉狐疑的張大魁說：「你腿上的口子開的太大，不縫上幾針怕是不成。你耐上幾分鐘疼，我給你整治整治。」
大魁點頭：「麻煩排長你了。」
用牙咬緊那段樹幹，轉過頭閉眼不看土行復一針針縫那創口。
縫了十來針，大魁果然好漢，不吭一氣，只是臉色發白氾青，冒出豆大的冷汗，半晌說不出個字來。

好一陣子，大魁方說：「排長，排長，真個是你，」他闔閉上眼睛，眼角溢出幾滴淚水，「老天有眼，俺還能再見著你。」
「別説話，你休息會兒。」
大魁不聽，依舊要説：「排長，兄弟都沒了……俺瞧見他們一個個都沒了。」
土行復聽了心裏難過，忽然記起兜裏剩下的那個饅頭，亂以他語：「大魁你餓了，咱烤個饅頭你喫。」
他專心火上烤著饅頭，不發一言，這廟内一忽兒充滿了麵焦香。
「大魁，瞧，這饅頭可香了，你想必餓了，來，吃點。」
大魁忽然又發一言：「排長，俺們怎麽稀哩糊塗就敗了，敗得這樣子難看？」
土行復聽得心頭一震，半晌説不出個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