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轉折
英子的小日子愈走愈黑,走得暗嘛嘛伸手不見五指,最近日子來發生的許多事她更確定就要這樣子一條道走到底。
安靜的日子裏,好不好地怪自己耳根淺,聽了徐小莉的話,參加班上的同學會,落了一身的不痛快,許多天的不舒坦。她終於也等來了張錚的斷交短信:「英子,對不起,這事全是我的錯,原諒我膽小,不敢當面和你說抱歉——我祝你幸福。」 張錚原想就不了了之的,東思西想下,還是給英子説了幾句話,雖然寥寥數語,也算有個交代。英子這裏心中早就有了數,那日捷運車廂裏,她認爲張錚一定也見著了她,這段時間裏,他自個上下其實打著念頭,最後決心和她一刀兩段。
英子雖然看破了這事,到底不是得道高僧,無法灑脫自在,日日情緒失落,意興闌珊。她仔細思量一番,情傷實在尚存,衹是埋在心底深處,再不願意攤在陽光底下曝曬,就好像肉裏的一根小刺,無痕無跡難以尋覓,不碰觸相安無事,觸及了卻是刺心地疼。如此她無精打采嬾洋洋地,若同一頭偎灶家貓,上班時自然少了幾分服務人群耐心,連續讓客人給單位投訴了兩三回。
這天上班不久,她應付頭位顧客即又出了狀況。她一壁攥住客人那枚印章,心浮氣躁地清那髒兮兮印面,一壁忍不住自顧自低聲嘟囔:「這圖章真該換了,朱文全模糊看不清……」 話還沒説盡,趕著來領錢的這位大媽真好聽力,且是號惹事的角色,當場接嘴嘀嘀咕咕一長串:「小姐,你手脚快點好嗎?看看我後面那麽多人,你這樣慢吞吞的,大家要等到民國九百九十九年?我的全部銀行戶頭都用這粒印章,還有股票賬戶保險單,……,我換印章,遠遠跑戶政事務所改印鑒證明?還有那些機關單位,拉拉雜雜一堆,我喫了飯,沒事做?」
英子擡頭望一眼右側窗口,姚慧玲今天請假,羅姐自己親自下來代理她的業務,正搬著個大瓦楞紙箱往磅秤上放,忙得騰不出隻手,沒閑空注意自己這兒的情況。局裏格局小,一共就三個人:羅姐總理一切事物,姚慧玲負責一般郵政業務,儲匯這一大塊,全是她的工作範圍。回過神,英子自認晦氣,低了頭面無表情將錢付了。那大媽領了錢,收進提包裏,氣呼呼地,一個「謝」字不説,轉手拿出架手機對著英子的名牌照了張相,噼啪噼啪神氣地走了。
英子見了心裏如翻江倒海般地氣憤,恨不得將櫃上面前那個訂書機抓了往她頭上砸去,然而表面上不動聲色,衹是按序下來一個個替顧客存錢提款,能不吭聲再不吭一句。都是例行業務,她辦熟了的,這樣轉眼局裏人散了,吁口氣,她兩眼無神呆滯望著桌面,心想:「羅姐提醒了自己幾次,對顧客要擺笑臉,可我又不是來這賣笑的——今天這大媽怕不又要在我投訴記錄上再加上一筆,加就加吧,誰怕誰啊,我也沒做錯什麽事,今時今地這風行的投訴文化真是爛到底。」
她手中無意識擺弄一隻圓珠筆,又想:「羅姐好心警告,員工被投訴太多,可能會影響到年終獎金——不過就是個年終獎金,上萬塊錢,泡了湯就泡了湯——嗯,升遷也許永遠無望,直做到老姑婆仍舊是個郵務辦事員……」 英子突然覺得她這一生果真走到底了。
無頭無緒不知多少時光。正發愣著,眼前忽然暗下幾度,抬眼一瞧,面前櫃檯后,就見一張笑嘻嘻大臉正對著她。
「是你啊!鬼鬼祟祟的,也不吭一聲。」英子見了是他,有點意外,也有點小小驚喜,但一開口,卻是不由自己地話中帶點兒凶巴巴口氣。 「土行小姐,我喊了你 好多聲,卻不知你在深思什麽大事,全沒聽見……土行小姐,你是不是專心一意在創作你小説中的情節故事?」 那人頭上戴頂偌大自行車頭盔,黑不黑灰不灰顔色,樣式並非通常的一般前尖後圓,反有點類似二戰德國陸軍制式野戰鋼盔。盔下那張面龐黑油油發亮,滿頭臉的汗;那人自己不急著將那寶貝頭盔脫下涼快,旁看的人卻真替他捉急。 英子瞧得滑稽,不由心道:「這人還真非得戴頂這樣的頭盔,否則平常一般的貨色怕是應付不成他那大頭。」 那人説得一字半語也沒聽進耳裏。 「土行小姐,土行小姐,……」 「撲哧!」忍俊不住,英子終於仍是笑出聲來,轉念覺得失禮,硬生生半途趕緊壓住,官腔官調問:「雷先生,今天能幫上你什麽?」 「噢,沒事,特意騎車繞個彎過來這裏和你打聲招呼,你知道嗎?我換新公司有幾個月了。」 「難怪好些日子沒見著他。」英子心想,身體倒不由半站起身,擡眼瞥了櫃檯外的雷遠志一眼——身高胸寬的他果真穿身時髦的花花綠綠自行車運動裝。 「我離開原先那家電動游戲軟體開發公司了;你説過這世上最糟糕的發明就是電動游戲,孩子們整天沉迷裏頭,不幹正事,還壊了眼睛;你一點不喜歡,對吧?」 「我提過嗎?」英子來個矢口否認,打迷糊戰。 「其實啊,玩電動游戲也是有好處的,譬如無人飛機的控管操縱需要些這方的經驗,亦能幫助外科醫生熟練使用各種手術内視鏡……」 英子心裏自忖:「奇怪,幾個月不見,面前這人似乎沉穩許多,不對——還是以前我從來沒正眼注意過他?」瞧他站那裏,有條不絮説話,頭一回,英子不禁細細打量眼前男子,不説沉穩,自信也增了幾許,説起話來一套一套的,不知什麽力量給他了這樣的底氣? 「有報告指出,電玩可以發展腦力,清楚邏輯,靈敏反應,協同合作,……」 見他似乎要長篇大論下去,英子急忙想插嘴打斷他的演説,一時卻沒話題導引去其他方向,正在忖摸閒,心中一動,忽然憶起那首英詩,一直記得要當面問問怎麽回事,過了這長段時間,竟然把它忘了。 「我問你,那張紙是你的?」也顧不上客套禮貌,雷先生的稱呼直接省略。 「啊?」突如其來這麽一問,雷遠志有點丈八金剛摸不著頭。 「夾在我筆記本裏的那張紙啊?」 「有這麽一張紙嗎?」雷遠志腦中還是一團漿糊。 你這個死大頭還給我裝睡,英子有點氣惱,到底在辦公場所,耐住性子,說:「上面寫了首英詩。」 一刹那閒雷遠志倒明白了,不翼而飛的那首英詩,自己尋了半日不見蹤跡,原來錯手塞到了她的筆記本内,陰錯陽差地最後來到了她的手裏。那日寫好了原要買個鏡架給它框上,置自己書桌上的。 他那麽低著頭回憶,一旁英子等著答案,催著問:「是你的嗎?」 「是的。」他趕忙回答。 「爲什麽在我的筆記本裏?」她劈哩啪啦,毫不放鬆地問。 「送給你。」瞧她可能要發飆的模樣,他順嘴就説,口氣沒點不滯礙。 英子的臉刷地一下紅了,心有點慌有點歡喜,低著頭心裏倒想:「自己在他面前老是凶巴巴地,哪有絲毫詩中所説紫羅蘭的委婉味道。」 半晌瞧她不吭聲,雷遠志有點慌,忙著問:「土行小姐,你生氣了?」
英子定定神,擡起頭,亂以它語,問:「你穿這身上班?」 「上班衣服在這裏面……」明白她似乎沒有生氣,雷遠志鬆了口氣,擡手拍拍背上揹得背包,「公司裏有淋浴間,冲個冷水浴,上班精神特別好,工作效率也能提高——我都已經騎了好幾個月了。」 「這單程騎趟多久?」 「平常你運動嗎?」 兩人一起開得口,倒都還沒機會回話,郵局自動大門開了又合,吐進來一名辦事客人,這人逕朝英子這方窗口來。 「大約五十分鐘。」雷遠志朝英子擺擺手,轉身識相離去。 英子也揮了揮手。 臨出門前,雷遠志回頭不忘添了句:「每天要運動哦。」 英子聽了,心中一動,心中自道:「這人的自信難道是從騎車來的?」 打小起,英子就不愛運動,因而也少了進取心,自己當然知道運動對個人生理心理的好處,卻鼓不起勁來實踐。今日親眼目睹雷遠志的變化,雖然真正原因還不明白,總覺得運動一定起了部分作用,這就給她大的刺激。 她嘴裏不忘提醒:「天氣馬上就要大熱,你可別騎車了。」 英子不明白怎會說上了這句奇怪的話。 穿自行車裝的男子走後,英子熱心地替剛進來的客人開了新戶,那位客人滿意地說道:「小姐你態度真好。」
當天夜裏,英子躺床上,睜大雙眼想著心思。那年大學畢業后,她四處流轉,換了幾個自己也提不上檯面的零碎工作,兩年后,僥幸考上了郵務人員,分發到這所小分局,一做就是數個寒暑,遙望前程,兩眼一片漆黑,心知肚明努力到頂大概不過羅姐職位。她自省這些年來自己的人生態度,頹廢消極,下班后打發時光的方法就是電視上那些無聊新聞和電視劇,要不網上讀幾則網民的酸言、謊言、惡言和廢言,不但無益,亦無收穫,且壞了心情。雖説有心在寫作上走長遠道路,卻也懶散的很,一星期竟然寫不上幾行字。白天雷遠志的一句「多活動活動」筋骨的無心話,倒讓她嚴肅地提早面對起未來的自己。轉眼要邁入三十大關,明白再不能這樣胡混下去。人偶然來到世上,荒謬且毫無意義,然而過得糊塗真不如過得明白,好歹活要活出意思,不求聞達,也要實在,窩窩囊囊地挺沒勁。想想同學個個混得風生雲起,自己天天唉聲嘆氣,不如起而立行,就讓同學會裏得到的負面影響,作爲一種正向的刺激。
夜深人靜,隔壁屋内父母忽有忽無的微弱對話不知何時再不傳來,樓外大街偶爾有輛車子駛過,聲音即生遂滅。英子全身反倒是激昂興奮,絲毫沒有半分睡意,思前想後,最終打定主意,決心要即刻改變人生態度,及時充實自己,期盼成個自信及灑脫的人。
騎車、氣功、瑜伽、氣功、駕駛、攝影、插畫、水彩、鋼琴、小提琴、英文、寫作、舞蹈、電腦、……一件件一樁樁在她心中流淌過,這個也好那個也妙,每樣都想將其據爲所有,像個貪心的孩子將見到的各件玩具全要攥在手裏。 「每天都不能空過,一定要學樣新事物,新事物,……」英子喃喃自道。 興奮地,她終於疲倦睡去,窗外那時天都朦朦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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