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小炮排
土行復打完一套太祖長拳,這林子裏方透出點天光,有一隻早起的寒鴉呱呱呱叫著從不遠處林梢飛起,他仰面瞧了眼,低頭朝地啐了口唾沫,暗道聲:「晦氣!」
部隊進了包圍圈裏,他就沒機會打過拳,今兒個一趟下來還真有點喘。滿身大汗,站定那地,閉眼凝神㪘氣,聽那體内氣息漸趨平穩。張眼時,他見幾步開外一株雙手無法合抱的老松,估計總有上百年歲數;趁那天色尚早,興致也高,就將那龜息駝背一字定心法樹邊亦練將起來。這功朝陽初生之時,松樹前習作最佳,今日今時今地卻也暫且顧不上了。面朝東方,松樹旁,他兩脚一前一後弓步單綫立定,雙手合十,躬身昻首行那吐納之術。
土行復這功正練到物我合一之時,耳邊隱隱然聼到有襍沓人獸腳步足蹄音。他心頭一緊,止了練功,原地側耳傾聽,果然不錯,遠方有馬隊行進音響,再過一會彷彿也聽著了人語。這人聲獸音愈來愈是清晰,瞧來正是往自己這方向行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匆匆收了功,一把抓起挂在身旁樹枝椏上的衝鋒槍和武裝帶,往聲音處,迎頭小心蛇行前去。
土行復潛行約百步,至一樹蔭濃密處將身藏妥,眼光四巡,見那條溪澗從他正方不遠林間穿出,隨即拐個小彎,水聲潺潺,閒爾夾帶些許雪塊自他藏身處往斜右側下方流去。來人聲音愈發清晰,瞧來再幾分鐘,是神是鬼就要分曉,他端緊槍支,眼睛眨也不敢一眨。
微弱的晨曦透過林端的空隙將前側地面灑出一個個大小不等的暗灰色點子,靜靜的林子裏來人的脚步聲微弱如蠅,自個蹦蹦心跳聼來響如雷鳴。 「來了,來了,聽這聲音,不過五十公尺左右。」他琢磨著。 攥緊槍,深呼口氣,試著放鬆自己,他聳了幾下肩,心裏自念:「空所空滅,生滅既寂……空所空滅,生滅既寂。」 樹幹中出現了隊伍,二十多口人,還有一匹兩匹三匹,七匹八匹九匹,總有十幾來匹的騾子;微明的曦光裏,土行復瞧出獸身上馱得像是迫擊炮,不,是小炮(註1),估摸是一支炮兵小部隊——這部隊身上穿得不是八路軍制服,他放下心。自己卻也好笑,今日如何這麽沉不住氣。
在原地略思想了會,他將槍迅速倒揹上肩,小心翼翼底小跑到了炮兵部隊來路前方明處站定。
第一匹騾子從樹后轉出來時,牽著馱騾的那位,猛一眼見土行復當路立著,確實嚇了一跳。慌慌張張地他有點不知所措,站那兒楞頭楞腦,一動不動。 「小路,怎麽不走了!」 「班長,前頭有情況。」 一個矮個子,自後頭三步兩步跑上前來,見了擋路的土行復,不問青紅皂白,將手上的中正式步槍槍機嘩啦啦拉就拉上了膛。 「兄弟,別毛躁,你是這部隊的指揮官?」 「你是哪位?」説話間,這槍口還是不高不低對著土行復胸口。 後頭的兵又擠上幾名,全將槍指著土行復。 一個高個子,腰上挂了盒子炮,這時亦自隊伍後方三步兩步跑前來,班長旁立定,對土行復露出狐疑眼色,瞧他一柄衝鋒槍倒揹身上,敵意隨即減了幾分。 土行復立正,對高個子行了個軍禮:「第十軍八十三機化師師部偵察營第二連中尉排長土行復。」(註2) 高個子忙也回了個舉手禮:「桂軍第五十三師步兵二十三團步兵小炮連中尉排長林俊傑。」 兩人走向前互又握了握手,林俊傑問:「土排長,你怎麽一個人這兒落單?」 「咱還有個受傷的弟兄躺幾步遠的山神廟裏。」這話一出口,倒叫他記起這出來可真有一晌了,大魁躺廟裏,不知醒了沒;心裏一急,不顧三七二十一,領了眾人就往前走,「大夥很可以那座廟裏頭歇歇腿,烤個火。」
他邊走邊問:「你這是趕得早路,還是走得夜路?」 林排長回道:「都沒猜著。今日凌晨三點正,我讓焦排附把他們都叫醒了,離雞叫還早呢。」 瞧林排長一臉憂色,他旁敲側擊問:「趕得那樣急,你是打得先鋒,還是壓得陣脚?」 文質彬彬的林排長嘆口氣:「不瞞兄弟你説,我掉了隊,迷了路。師部接到撤退命令,按序列走,步兵小炮連最後,我又是三排;六班的兩匹馱騾那天不聽話,馱鞍歪了,總是整理不上,耽誤了點時間,沒跟上前頭部隊,走岔了路,這會兒也不知道師部團部到哪兒了?唉……沒個頭緒,衹知一逕往南行,總是沒錯。」
話說閒早到了山神廟口,土行復急推門,領頭進了内裏,大魁果然醒了,正睜大眼,眼巴巴盼著他回來。 林俊傑讓各班自將炮身炮座彈藥自騾鞍上卸下,光身騾子讓騾馬班弟兄趕去溪邊飲水;步兵派出暗哨勤務;又要勤務兵將帶著的小米煮了小米粥。六班的陳班長懂些醫術,他叫來瞧瞧大魁的傷處。 陳班長一眼見了傷口,頭句話是:「你瞧瞧這針眼縫的,吃針綫的也了不起——格老子要得。」 仔細查后他說道:「傷不在要緊地方,有些發炎,身體失血過多,不過這人結實,倒撐過來了。」拿醫藥救急包傷處細細包紥妥當。 土行復聽了,心内一個七上八下的吊桶,著下地來。
衆人席地喝小米粥;大魁也喝了碗;好些日子沒進過這等熱食,他食后臉上起點紅暈,人舒服些,氣色好看許多。 避開下屬,林俊傑私下屋角落和土行復說:「我們桂軍第五十三、五十五、八十九師奉了陸軍總部命令,支援徐州會戰,師裏日夜兼程往北趕,誰知還沒進到戰區,就聽到一敗塗地的消息。」 「幸虧你們沒趕上,不然也落個同樣下場。」土行復嘆口氣,「咱說得這些話,就當咱說山海經,林老弟,你聽了也別當真。這場戰實在沒法打,咱們這是在人家地盤上拼命,還讓人給四面圍死了,怎打得贏。咱親眼見到的,老鄉一車車不斷地給八路他們送糧食,咱們這方日日餓得前胸貼後背,説是飛機給空投,卻還得看天候,冰天雪地的冬天裏能有幾天空投好日子?再説飛機能丟下多少物資,加上那飛行員胡亂瞎丟一氣,半數巴巴白送給對方八路了。」 林俊傑聼得睜大一雙烏眼珠子:「我們的美利堅現代武器,飛機鐵甲戰車火焰槍,全不管用?」 「八路再不是小米加步槍那時候的八路了,東北關東軍的武器,俄國佬一骨腦地全交到了他們手中,除了飛機外,大炮機關槍鐵甲戰車他們也都齊全了。你們手持這些小炮和漢陽造,上個朝代的,真是不去也罷。」 兩人就安靜下來,沒人吭氣,別提桂軍裝備,提起來令人難受。
土行復突然說道:「都傳杜老總讓人給俘虜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他這話也不知是自説自語,還是要林俊傑給個答案。 林俊傑反倒囘道:「這位杜老總有何本事?一開始就讓我們白總司令掌帥旗子,這局面可能不一樣了,哪會有這個敗局?」 土行復搖搖頭,說:「世事天老爺都安排定了——國運如此,咱看誰來,結局全走到同一處。」
矮個子五班菅班長這時大聲對著屋角的土行復問:「土排長,你真好本身,千軍萬馬裏突圍脫身,還帶上個受傷弟兄,走那麽多地,乍能辦到的?」 土行復嘴角微張即收似笑非笑地,不動神色改了主題道:「咱複姓土行。」 林俊傑說:「哎呀,早先失禮了。」 土行復道:「咱這姓僻得很,頭次見面,朋友全是喊咱土排長土先生。」 菅班長又問:「土姓孫是土行排長的老祖宗?」 林俊傑叱道:「去去,別在這兒扯淡;叫人將孫雲漢的幾個人換下來喝小米稀飯……」 低頭望一眼腕上手錶,又道:「傳令下去,洞拐洞洞部隊準時開拔。」 轉頭和土行復又説:「你和我們一起走嗎?」
部隊準點開拔,按著五班六班序列走,林俊傑一馬當先,焦排附殿後。排裏騰出匹載雜物的騾子,扶大魁安穩坐定,土行復一旁幫持著,行後頭和焦排附時而閑磕牙兩句。 「林排長讀書人,氣質不同一般。」土行復有一搭沒一搭的。 「大學讀了一年,抛開書本,跑去念黃埔軍校,」焦排附囘著,「讀得南寧,嗯……還是廣州分校?您瞧我這腦袋瓜子。」 隊伍沿著溪走,一條小徑彎彎曲曲,時高時低,倒也不十分難行。天氣難得的好,陽光從樹梢跳了下來,濺了行路的人一頭一臉。 「土行排長,能問您個問題不?」 「問啊!」 「爲啥這仗總是打不贏?」 土行復悶聲不響走了一陣,心裏自忖:「這話難答,可不好信口胡説,亂了軍心。」 這焦排附三十好幾歲數,一副黃黑驢長臉龐,行伍出身,他自覺問錯了話,閉緊口,不敢再多嘴,悶頭衹是趕路,正不指望答案,土行復開了口:「打完小鬼子,累得緊,咱們想休息了,洩儘了氣,可是對方正來勁……」 話還沒説完,隊伍陡然停下來,前面像是出了狀況。
土行復端了槍沿著隊伍綫往前小跑,跑過幾匹藉著這機會啃地面枯黃野草的騾子,就瞧見林俊傑在前頭不遠處和個老鄉説話。他放緩脚步,放鬆心情,到達他們身旁,恰好聽到老鄉指著前頭路說:「沿著這溪走……」老鄉擡眼看了下天色,圍他身旁衆人下意識地也一起望著天,「約摸晌午左右就能看到大河,河上流有座橋,過了河,往東南方,就是鐵路綫,再順鐵道走,不遠就有國軍駐防,您上那兒問問去。」 林俊傑謝過老鄉,老鄉自往另方去了。
部隊過了河,走了一個時辰,約摸午後二點,前頭又鬧將起來。殿後的林排長衝到隊伍前,五炮的菅班長正指揮著就地組裝卸下的炮管炮座。 火冒三丈的林俊傑對著焦排附破口大駡:「焦一貴,要你領路,你在作啥?」 焦排附遞過來一副望遠鏡:「排長,正前方兩點方向,您瞧瞧。」 鏡裏河對岸,估計約兩千公尺,幾間農舎集聚處,屋頂升起了面紅旗。林俊傑瞧得直冒冷汗,心道:「這八路匪軍動作也忒快了點。」 邊將望遠鏡丟還焦排附,林俊傑邊駡道:「你下得命令?」 「大夥一肚怨氣,趁隔條河這等大好機會,轟他娘兩炮!」 「轟個毬!你這是無事生非,別説我們多年交情,照樣按軍法將你斃了——」轉身,對菅仁義吼著,「傻呆那兒做啥?還不趕緊將炮拆了,抬上鞍……」 話還沒説完,土行復一臉沉重過來:「林排長,八路追過來了。」 如夏雷轟頂,林俊傑心頭一震,望八路軍旗方向處望,果然十數個身影躍起蹲下,兔起鶻落地往自己這方向來。 林俊傑皺著眉頭:「沒料到八路動作那樣快。」 「這些八路匪軍原在岸這邊就先紥了營。」土行復眯了眼往敵人那方看,「動作利落,瞧人數過來的是個加强偵察班。」 林俊傑牙一咬,下達作戰命令:「第五炮準備射擊;步兵人員就地掩護反擊,老焦領著六炮及其他人員一百公尺后為預備隊,等候命令。」 排上配屬的四五名步兵人員,將排上的唯一一挺輕機槍依地形架好,開始挖起機槍陣地。
五炮手路水清這炮不拆了,對著彈藥手麻雲山喊:「麻子,上爆炸彈!」(註3) 「爆炸彈匣滿填!」這個節骨眼,白净的麻雲山還不忘慣性地自己嘟噥句,「我姓麻,臉上可沒痲子。」 蘇羅通機關炮,彈匣滿填一十六發炮彈。
五炮手路水清喊:「目標距離幺五洞洞,瞄準。」 五炮長菅仁義喊:「目標距離幺五洞洞。瞄準。確定。射擊。」 轟一聲,炮彈落點處起一陣煙塵,正往這方進行的身影全都立即扒下,河那岸農舍卻跑出許多人來。也不知這一炮有沒有造成了傷亡。(註4)
小炮口繼續吐火,啪啪啪啪啪啪,烟塵落了又起,起了又落。河對面,岸邊架上了一門迫擊炮。
一滿彈匣轉眼空了,路水清對著彈藥手麻雲山又吼:「麻子,爆炸彈!」 「爆炸彈匣滿填!」這個節骨眼上,白净的麻雲山終于不嘟噥了。 路水清喊:「目標距離兩洞洞洞,迫擊炮,瞄準。」 菅仁義喊:「目標距離兩洞五洞。迫擊炮,瞄準。確定。射擊。」 轟一聲,炮彈落在河裏。 「乓!」一發炮彈落在小炮左側四十公尺左右,一棵不知名的樹攔腰折斷,嘩啦啦半空中倒了下來。 菅仁義真急了:「目標距離兩幺洞洞,瞄準。射擊。」 轟轟轟幾聲,炮彈全落在農舍外。 林俊傑急得跳脚,罵:「這小炮沒個鳥用。」(註5) 「乓!」又一發迫擊炮彈落在小炮右側二十公尺左右。
林俊傑喊:「人員快撤!」 路水清還想拆炮,菅仁義拉了就跑。五班衆人跑了還沒二十來公尺,「乓!」一聲,第三發炮彈又來。 「臥倒!」好幾個人喊,二十三團步兵小炮連三排趴了一地。 「蹦蹬!」迫擊炮彈落地,五班的那門炮被擊個正著,迫擊炮彈片亂飛,彈中了匹樹下騾子,倒霉的騾子一聲不響地倒地死了。 過河的八路偵察班全又立起身,人數少了些,膽子大了點,拼命往這方趕。 「噠噠噠噠」三排的輕機槍手,抹了抹濺上臉的塵土,機槍陣地内擡起頭開了火。 八路偵察班重又扒下。 「乓!」一發炮彈落在機槍陣地左側不遠處。
「轉換陣地!轉換陣地!」林俊傑對著步槍兵大聲地喊。 土行復瞧不是勢頭,伏大魁耳邊說:「大魁,情況緊張,咱得留下來斷後,不然大夥都走不了。等會撤退時,你和他們先走,事過後,咱再來找你。」 張大魁點點頭,沒吭聲,心裏知道兩人怕再無法見面了。 眨眼間,情況又惡化幾分:河對岸放下幾艘小艇,人員開始登舟;河這面,追兵又進了百公尺。 「乓!」又一發炮彈落在機槍陣地右側不遠處。 「轉換陣地!轉換陣地!」林俊傑對著步槍兵仍還在大聲喊。 步兵們灰頭土臉的匍匐爬出了陣地,和大夥狼狽地往后方撤。副機槍手轉身擡頭時,大夥才發覺他一頭一臉的血。 土行復和林俊傑說:「林排長你趕緊帶了大夥走,這裏咱設法頂到天黑。」 臉上明顯有懷疑的神色,林俊傑問:「你一個人照顧得來?」 「這個你放心,衹管走,咱的大個子弟兄就托付你了!」 「乓!」炮彈落在原先的機槍陣地,扒在近處的幾位,背身上全落一層土。八路偵察班追兵更進了百公尺,小艇快到了河岸這側。
要了幾枚手雷,土行復掖進腰裏,和大夥揮揮手,端了槍,弓了身軀,迎面往前方去。(註6)
(註1):小炮排一般配屬兩門炮,利用騾馬畜力拖拉,運輸時炮身炮架分開,彈藥亦需騾馬馱送,一門炮故需用上至少四匹騾馬。排裏另有騾馬班專職照顧牲畜,並有步兵人員負責平常警衛工作。小炮是抗日戰爭時期除迫擊炮外的主要小口徑野戰炮。 (註2):文内部隊番號全屬虛構。 (註3):另有破甲彈,專用來破坦克裝甲。 (註4):小炮一發炮彈爆炸威力,可殺傷直徑十公尺以内的敵人;射程兩千四百公尺,可自行爆炸,兩千兩百公尺撞到樹葉即能爆炸。 (註5):小炮八百公尺内可以精準射擊。 (註6):本章有關蘇羅通小炮資料,參考張晴光先生著《血戰餘生》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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