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重逢

苗栗縣陶器博物館裏，張得勝背著手，一瘸一瘸慢慢踱著，一壁隨意打量著步道邊陳列的一個個陶器。突然間身旁走過一群人中的一位老者就引起他注意，隱約總覺得他是他多年前的一個故交。他緊趕前行了幾步，因了體力脚勁，卻無濟於事，那老人早已走去老遠，再趕亦無益處，想及全在同一團裏，相見機會仍有，他緩了脚步，靜靜喘息。

張得勝八十餘歲年紀，患過次小中風，右腿不良于行，雖然目前還能走幾步，整體來説，身體狀況不能說好。高血壓、高膽固醇、高血糖、高尿酸、高脂肪肝、胃病，氣喘，同個愛糖的孩子吃糖豆般，他每晚上床前吞一把藥丸，紅黃藍白紫，虧他嘴大，但也得灌兩口水，方嚥得下肚去。

張得勝年輕時，大手大脚，好一條長大漢子，這些年讓病折騰得成個枯瘦乾癟老頭，絲毫沒有年輕時的高大魁梧模樣，空祗剩下顆大頭及那兩隻顯得異常細長的手臂，形狀很是滑稽。他的眼力也差了，畏光，老流眼水，天下諸事諸物瞧來全是霧霧靄靄的，説是白内障，卻又不是白内障，他也懶得理會。張得勝不開車，不讀書報雜誌，也不看電影電視，霧霧靄靄地倒也不礙事。今天，見了這老者，他倒有點懊惱他這對眼睛的不靈光，真該好好的早讓大夫治治，今兒就能細細辨辨這老人究竟是不是多少年前的一位舊識。

陶器博物館裏出來，張得勝就直想打聽這位老者的虛實，可也並不太容易。清晨從學校校園内出發時，男女老少一共坐滿三輛游覽車，老者一家落坐另輛車子，直到中午，旅行團暫停苗栗市區附近吃客家菜，才有了機會。

細説旅行，不外就是辦幾件事：坐車、喫飯、照相、上厠所。這個團當然不例外，大家進了餐館，紛紛擾擾地，有些先落座，有些先找洗手間。今日土行家來了四位，英子强打精神，陪著爺爺爸爸來苗栗採草莓，一路還兼作富貴的保姆，英子媽媽下午排有插花課程，不凑熱鬧。

英子已經好些日子再沒見過張錚，電話也不見他來一個，就是送兩則短信，寫兩句不鹹不淡的廢話，她也不和他囉嗦，陰陽怪氣囘兩句不鹹不淡的空話。英子自想：「相見不如不見；這樣也好，一了百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從來女洗手間總是人多，英子排著隊等著入厠；都是同個團的游客，又同游了一上午，大夥彼此多少都知道些底細，英子放心富貴自個進男生厠所方便。拉開褲子，他正撒尿，隔壁尿斗的爺爺小心發話問：「小朋友你叫什麽名字啊？能不能和爺爺俺說說？」
富貴專心尿尿，不答一字。
隔壁尿斗爺爺逗他，又説：「原來你不知道自己名字。」
富貴扭起屁股，開始對著尿斗尿圓圈，專心地畫了一個又一個：「我自然知道我的名字，可是媽媽説，不能和陌生人，爺爺俺説話。」
隔壁尿斗爺爺俺，聽了哈哈大笑：「爺爺俺不是陌生人；爺爺俺和你一塊坐車出來游山玩水，爺爺俺怎麽會是陌生人呢？」
富貴歪著頭想，不説一話，突然全身抖了抖，然後轉身，啪噠啪噠，跑出了厠所。

張得勝沒問出個所以，有點惆悵。哪知出門前，大門口，迎面就碰上了他想問得正主。一愣下，他脫口而出: 「您老像俺個舊識，冒昧問一句，您貴姓？」
土行復被擋在門口，正覺奇怪，擡頭瞧這老頭，也覺得有些面熟，卻不記得到底哪裏曾遇見過，滿面狐疑的囘著：「小姓土行……」
話還沒説完，張得勝不禁高興的喊著：「排長，一眼瞧去，俺就知道是你，俺這老眼，到底還沒廢了……」
土行復愈發地糊塗了：「您是？」
「我是大魁啊！排長不記得我了？那年304高地上，你死命馱了俺出來……」
「大魁，你怎麽瘦成這個樣子……當年可是好大個子。」
「排長，一言難盡！」張得勝滿臉堆著苦笑。
「大魁……大魁……真的是你……你，你，讓我好好瞧瞧。」

多少年前的舊事，煙煙淼淼地忽然從記憶裏全翻了上來，一景一景地仿若放起幻燈片，在腦海裏飛也似地閃過：
迫擊炮彈雨般地落下，煙塵遮得天地半黑半灰，震散的土塊將溝裏的人埋了半身。
近邊不遠處有棵樹讓彈片擊中，傾倒。 迫擊炮卻突然中止射擊，陣地一片死寂。
仍存有一口氣的人小聲報起名字。
焦灼骯髒的幾張臉孔。
無數的手雷朝壕溝内落下——印象定格在這畫面上；黑白，無聲。

不顧旁人眼色，客家菜舘二樓男厠門口，老哥兒倆，眼泛淚光，不由緊緊擁抱，嘴裏還嘟囔不清地喃喃道著，活似菜場内偶然遇上的倆個老太婆，閑話說個不停。上厠所的衆人，都覺兩人瘋了，但見了是兩位老人，又是同游的夥伴，只心裏嘀咕，嘴裏不說。消息傳到餐桌那處，將長生和張得勝的兒子媳婦全引了過來。

英子厠所出來時，發覺自己位子讓個乾瘦老頭坐了，正和爺爺兩人説得起勁。
「俺媳婦是本省婆子，往生前，老愛四處跑著做義工，三不兩回，俺也和她去一兩次，俺也喜歡，就是那素食俺不行。」
飯店服務生上罐裝啤酒，長生讓了罐給張得勝。張得勝擺擺手婉拒了，繼續說：「那年中風后，就忌了酒……説來好笑，先幾天一晚，夢見俺媳婦。俺媳婦說我不聽她話，今天才落了一拐一拐走路。俺愛喫梅菜扣肉，她一直勸我少喫點大塊肥肉，多食點蔬菜水果，俺從來不聽她的……俺今天中午不碰梅菜扣肉。」
英子搬了張椅子，擠在富貴旁，側耳傾聼¬¬——張得勝爺爺講話，不知爲啥，她愛聼。
土行復突然想到，說：「大魁，這是我孫女，剛才和你提過的英子。」

張得勝停了説話，側過臉笑眯眯地直著眼細細瞧，瞧得英子兩頰發紅，素頸低垂。
老人嘴裏還不停說：「閨女長得真好，真好。」一邊懷裏掏錢，就要給英子和富貴見面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