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尿意
台北大直某間大賣場五樓,菜根香素食餐廳。
土行長生一家四口抵達時,向問天早在進口迎賓處沙發呆坐了十幾分鐘。土行長生其實沒遲到,向問天來得早了。約好十二點的席,他十一點半多就進了飯館。三十來年沒回過台灣,生疏極了,時間上的控制就差了分寸。
長生領頭電梯一出來,向問天就見著了,他立起身,迎上前去。長生見他着條舊牛仔褲,上身穿件洗得泛白品牌黃卡其襯衣,腳上一雙球鞋塵埃十分,似乎從未洗過,卻倒是名牌製品。半白半黑頭髮,雜亂堆在顱上,異常於他這把年紀地倒是依然一片濃密。人精神過得還去,只是一幅落魄模樣--長生知道那是他世事半洞明半無奈地懶散反應。 那年美國一所南部大學內,土行長生和向問天擠一間研究生宿舍,共同渡過兩年時光,直到向問天取到電腦學位,找了事,西去矽谷淘金。雖說向問天沒回次台灣,這卅多年四十年,兩人沒斷了聯繫。長生還去了美國幾回,回回都去向家,就是不在順路上,特意也要拐去一趟,近十多年,網路發達,交流方便,兩人因而更加熟稔上幾分。
眾人坐好,向問天自我解嘲地開口先說:「手裡一本外國護照,不知怎麼進關。虧了年輕的海關關員親切。」將長生讓過來的菜單又推回給了原主,他繼續著又說,「老婆千告訴萬告訴,臨到節骨眼還是糊塗了。」親眷早都移了民,因而嬾著一直不曾回來過。 「這次會回來,想通了?」長生的妻子真慕華打趣地問。 「奉老婆大人派遣,替她跑腿呢!」向問天妻子的娘家是個大家庭,她倒是常回來走動。
真慕華心活,等上菜時,口裡應付客人,心想著它事。兒子昨晚將富貴留下來過夜,夫妻倆吃完夜飯,坐夜車南下趕次日一早的登山活動去了。富貴其實說來不難帶,手裡塞個電腦,能安安靜靜地坐一旁玩他的電腦遊戲大半晌,沒大麻煩。英子倒奇怪了,這周日竟沒出門,長生老同學的聚會,主動也願意出來幫著照看富貴--一直聽說有個男朋友,可是從來也沒見過,這幾天不要真是鬧意見了!
吃素食的人到底少,星期日的中午,二十幾張檯面只坐了二三桌客人,大廳裡冷清清的。
一旁富貴突然坐不住了,夾著腿捂緊了膀胱,椅上抖顛著屁股,英子坐得近,瞧得不對勁,問:「富貴,要尿尿了?」 富貴點點頭,一雙眼還捨不得離開那遊戲。英子一把搶過電腦,擱在桌上,攜了他的小手,半拉半拖地帶往廁所。
見境生心,長生不由起念,往事前塵全上了心頭。 那日宿舍裡,首次見了向問天,長生覺得他是個冷冰冰的人。 「知道你要來,冰箱一早我都清理好了,左邊歸你用;廚櫃也是。」向問天邊指邊說,「我愛乾淨,這裡很多中國同學住得和豬一般模樣,我可不想和他們一個樣子。屋子一人輪流打掃一星期。」
旁系已讀了一年,今年方轉電腦的向問天,初來美時也經歷了段慘澹時光,磨成了硬梆梆的不近人情脾氣。長生新從台灣來,不能適應,但他個性溫和,亦不爭辯,聽他哩哩囉囉指手劃腳地又說了一大套,說完,揹了個台灣中學舊書包出門學校去了,方才舒口氣,自己躺上了那張他指定的空床,雙手抱了頭,兩眼空洞地望著天花板,心想:「這日子難過,下學期一定要換個室友。」
開學後功課忙,向問天昏天暗地跑電腦房,兩人不太碰面。轉眼相安無事兩個多月過了。長生家窮,父親是四四兵工廠技工,母親早過世了,土行復父兼母職地將他們兄妹倆拉拔長大。長生來美,念得理學院,攻讀純化學,有份獎學金,倒焦急想要打工,幫補臺灣家裏。妹妹正在念私立大學,學雜費驚人,每月住宿開銷對父親更是一副沉重擔子。他卻又沒車,找事情受了限制,算他運氣不壞,學校近處有間小中餐館找人,長生尋去應徵。餐廳老闆姓袁,也是台灣來的,原是海船船員,船航到紐約港,他跳了船後,一路輾轉,美洲大陸跑了個遍,不知什麼因緣,這會兒暫時落腳這南部小鎮,開起閒芝麻小店。袁老闆見他老實,一說就定了,每日來他處三四鐘點,作些打雜的事項。
長生搽搽桌椅,收收碗碟,偶爾送個外賣,一作三四個多禮拜。這天晚上九點多,店裡電話接了通外賣。廚房裡都打包好了,送出外堂。袁老闆將長生叫過:「炸春捲四份,宮保雞,甜酸肉,還有份酸辣湯,橡樹街二十四號……長生,那區治安差,你要小心。送到趕快回來。」
長生喏喏,放下手中拖把,接過那一袋子零零碎碎,騎上店裡的破舊腳踏車,叮叮噹噹,吭哧吭哧地飛也似趕去。地方倒不太遠,只一會兒到了地頭。橡樹街兩旁植著橡樹,鬱鬱蒼蒼,怕不都有百年以上年紀,那夜一鉤新月,樹影映得街兩邊舊屋更顯陰暗。長生年少,心中沒有陰影,倒也一點不怕。
找到二十四號,人行道上放倒了沒有腳架的腳踏車,踩進草地才幾步路遠,不知哪裡闖出條漢子,臉也沒看清,那人從左後側將柄短槍頂著他的左腰脅,啞著嗓子說:「別叫,把你的錢包給我!」
長生一嚇一急,性命攸關下,外賣撒了一草地,右腳本能的往地面重重一點,左膝一屈,全身瞬即鑽入地內,隨即不知東西南北的往前直奔了一回。地面上,那壞胚子,渾身嚇得哆嗦,槍掉下地,好半晌動不了一步。
長生從地裡像個鼬鼠出來時,頭昏眼花的,恰在一輛警車旁,兩名全副武裝,手持長槍的警員正往前處望,聞得背後一陣悉悉索索,回過頭來,正好一把將身無證件的他逮個正著,上了手銬,不問青紅皂白地胡亂塞進警車後車座裡。
長生長得黑瘦矮小,半夜裡,誤打誤撞讓警察當成非法墨裔偷渡客了。
前數日警察接了密報,這夜裡有人從地道偷渡過邊境,要從這處來,幾名警員空守了上半夜,只逮到了長生一人,滿肚子不願意不歡喜,眼見消息是虛,也只得收隊歸局。將長生送入拘留室,繳上長槍彈葯,結束了勤務。
長生車後座先已押了兩點鐘,毫無用處地一路上三番兩次解釋,認命進了警局的拘留室,面牆讓銬在張鐵椅上。那夜室裡僅囚他孤身一人,室外另有一彪悍男警坐著守夜。長生抬腕讀一眼手錶,剛過子夜凌時,他知道求這夜警無用,萬事得等天明警局上班,遂靜下心來,對著牆壁閉目養神。
長生心想,爸爸曾和他說老祖宗地行一日八百里,傳到我們這幾代,日行四百里就頂到了天。剛才嚇矇了神,不辨方向急走,他估摸算算行了約有五分鐘,那麼約有20里了。20里可遠了,咦!不對,這是按華里算的,一華里500公尺,該是多少英里呢?
長生到底累了,況且今夜又驚又怕,英里終究沒算了出來,坐椅上,頭倚了牆昏睡去。朦朦朧朧中睡不一會,讓尿意叫醒,低頭讀表,兩點多鐘,閉眼要重新睡了去,這尿意愈來愈濃,再也忍耐不住,雖不願意,也只好開口求那守夜的警察,那人望著身前桌上一台小電視,當作沒有聽著。無奈下,他試著用思念旁事去忘記這生理上發出的緊急信號,然而欲尿的念頭似洶湧的波濤,一波波,一浪浪,如此強烈地不停歇擊來,將其他的念頭全打得粉碎,腦裡只剩一件「撒尿」的簡單欲望。 忍耐的極限下,他對自己說:要不,尿在褲子上算了。活到了這個年歲,這樣的事是不歸屬在正當行為的規範裡,大腦內的意志分成兩派打起了架。掙扎中,他忽然極端懷念起那個剛離開的溫暖家園,他決定讀完書,要儘快回家。
虧他年輕,膀胱袋子的韌性夠壯亦夠強,辛苦熬了過來。警局上班時,也換了守衛,讓他解了手,職員捺了指紋,問清是附近大學的留學生,只是疑心他半夜孤身在野地裡游蕩,荒唐奇怪,要他五百塊錢的保釋金。
長生的學生證留在宿舍,冤枉坐了一夜的看守所,天亮后和一早從電腦房回寢室的向問天打通了求救電話。他才來美國,舉目無親,迫不得已和向問天電話求救,原不抱希望,哪知他當天下午即備妥了現金,帶來了長生的學生證,將他從拘留所保釋出來。長生心存感激,個性吶吶的他不知如何表達,向問天並不在意,兩人交往仍同以往淡淡漠漠,感情卻都覺深了一層。兩年後,向問天離校就業,長生依依不捨,儘顯眼底。
長生經此一番驚嚇,袁老闆的那份工作是再也不敢做了。
廁所出來,富貴逕朝桌子跑,真慕華在這頭,英子在那頭,同時急喊:「富貴,別跑,當心摔跤。」 到底晚一步,可真就摔了一跤;好在他個頭矮,重心低,跑得也不快,這跤跌得不嚴重。
英子三步兩步追上,一把地上抱將起來:「你媽就愛給你買這個布希鞋穿,鬆垮垮的,那能不跌跤!」
富貴摔跤,不哭,倒說:「姑姑,我喜歡布希鞋。」 坐回原位,英子細查他那跌處,全無礙事,放下心來,卻口裡不由狠狠地說:「繼續穿吧,下回跌死你!」
富貴拿回電腦,兩眼發光,重又進入他的夢幻遊戲世界。英子原要奪了他的玩具,終究沒有,拍拍他的腦袋,親了下他的右腮。富貴下意識抬手抹了下右臉那被親了的地方。
向問天見了心裡感觸,想到膝下一對成年未婚兒女總和自己說著番話,心靈上難以溝通,情親淡漠,忍不住說:「長生兄,近幾年來,我常想自己這輩子出國,留學移民,海外生根,倒底是對是錯?」 真慕華聽了奇怪,搶在先生前問:「怎麼說呢?」 向問天未言先嘆口氣:「諸事紛紛,一言難盡。不提旁的,就說這兩代間的互動,總覺得有點隔閡,哪有這裡情親濃郁啊!」 長生夫婦互看一眼,不知如何答話,半晌真慕華說:「現在台灣其實也是一樣子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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