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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馬翊航的《山地話/珊蒂化》
2021/02/03 04:32:43瀏覽484|回應0|推薦13
Excerpt:馬翊航的《山地話/珊蒂化》

精準無華的文字,敘述迷離少年之所遇,讀著讀著,有時也讓我驚頓或迷離起來。——周志文

曾經提過,我從《百年降生:1900-2000臺灣文學故事》認識不少新世代的作家,馬翊航是其中印象深刻的一位,去年初讀過他的首部詩集《細軟》,時隔一年,則是他的第一本散文集《山地話/珊蒂化》。

本書的文案寫道:
「與生母離別,向爸媽出櫃,透過反覆碰撞和溫柔包容的成長傷痛,重新定義自我。」

其實這些身世、性別認同都不是吸引自己閱讀的主因,反倒是從馬翊航的文字可以直接讓人感受到他的憂傷、疑惑以及諸多情感。

如何讓書寫的主題不只是一種傳記式的回憶敘述?我想,馬翊航的《山地話/珊蒂化》已經超越。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870030
山地話珊蒂化
作者馬翊航
出版社九歌
出版日期2020/09/29
語言繁體中文

本書以作者歷經家人聚散的成長剖面、離鄉背井的路徑、風景及閱讀軌跡在家族、學校和小鎮的危機中繞路運轉。甚或從唱片、蝸牛等微小物事,目擊被身分和性別禁錮的劇場。那些上不了舞臺、豔麗或哀傷的原住民、男孩、女人與同志,從馬翊航的文字具象化為真實的面孔,豔光四射地提槍擊發。

作者簡介
馬翊航

一九八二年生,臺東卑南族人,池上成長,父親來自Kasavakan建和部落。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博士,曾任《幼獅文藝》主編。著有詩集《細軟》,合著有《終戰那一天:臺灣戰爭世代的故事》、《百年降生:1900-2000臺灣文學故事》。

Excerpt
野馬塵埃

小鎮秋天的早晨,從家裡通往國中的小路上,偶爾會湧起非常濃厚,巨靈一樣的大霧。當你騎著腳踏車,遠方的物事便會逐漸地鬆懈,顯現自身的容貌。你經過檳榔園,路旁棄置的沙發,野狗,蟾蜍屍,堆積著無限人間物件的回收場。或者迎頭遇見那些走著,卻比時間本身更緩慢的老人。活動的霧氣像是有了雙手,一陣一陣地阻擋,或試探著。直到你沿著水溝路在田間過了一個彎,逼近省道時,那霧氣方才疲倦地消散去,現出小鎮那帶著水印的荒蕪。
二十年過去。你看見小路變為大道,無名樹成為地標。你回到小鎮,卻總只記得晨間通學道的寒霧。
……

父親曾經在臺東市區天后宮附近買下一間小小的飯店套房,大概當作投資之類。我們曾經像富人造訪渡假別墅一般,在那裡過了一夜。雙人床上擠了一家四口。偶然在轉臺時閃過的色情片,轉盤推到最底的空調,綠色的熱水壺,白鐵盤以及倒扣的玻璃杯,微微有點霉濕的空氣,那令人暈頭轉向床頭控制的床頭燈浴室燈玄關燈走道燈……大學以後有天想起那間房,繼母淡淡回說沒了。
沒了。
一間密室一樣的房間,從我們一家四口的日子中被擠壓出去。漂流教室,懸浮在天后宮的頂端。對我來說是個不痛不癢,精巧作態的意象,可能還帶點王家衛電影的色澤。但失去一間房間,對父母來說又是什麼呢。是斷骨一樣的沉重,霉斑侵蝕一樣的憂傷,還是夏日焚風後,彷彿被抽取記憶一般,無法再生長的作物?
謎團在時間中有意無意地滾動著,像原野上的乾草團,每當我想起一次,它們就輕巧地移動一點,卻始終無法從無邊的時間中離開。也像那些蒙古包,在渡假村大規模且慎重地集結。彷彿籠罩著什麼,卻沒人能夠看見內裝是精美還是破敗。我們以及其他幾個小家庭,後來陸續離開了那個渡假村。不知道是更好還是更壞,就只是消散了。

我騎著腳踏車,進入那尚未起霧的通學道,那帶著蟲蚋的逆風微微碰撞著,告訴我沒有人為此而死去,也沒有人為此而生。渡假村繼續營運著,那奔馳野馬的夢幻之地並未成為廢墟,園區邊牆上的五色旗隨風擺動,十尺高的王昭君與成吉思汗維持著動作。那似乎曾多次粉刷的,不自然的勻白,像骨頭,像牙齒。眼前的雕塑高如魔塔,像是時間對我們的挑釁,無盡的模仿。
我只是靜靜地,巡視那些從不久居的幸福。恍惚看見四口之家,草原緩緩繞行著。那竟是日復一日的傍晚,在保留些許光線的錯覺之後,瞬間就隱沒了所有。


〈攤開時節〉

機車騎士停在檳榔攤前,告訴我他要買什麼。

一包「轟A。」

轟A?

我拉開排列香菸,零錢,打火機的抽屜,有紅色的大衛朵夫(紅豆仔),黑色的大衛朵夫(黑豆仔),七星,白長黃長。找不到聽起來類似的,拿起一包不認識的菸向機車騎士比畫,「這個?」他搖頭。這個……這個……,真想把自己也關進抽屜裡面。只要母親一上廁所,檳榔攤一定就會有客人來。母親對我的代班職訓只到菁仔、包葉子、特幼的初級班,還沒有到香菸品項辨識。
……

即使在臺東時,與父親開車途經臺九線那些山坡地上,像劍山起落的檳榔樹群,也很少讓我想起母親。讀到那些寫檳榔樹姿態的詩,寫初嚐檳榔滋味的詩,或者女性人物堅毅撐起生活的小說,也一樣不會想起母親。只有某日下午,我與那時的情人前往當代藝術館,在新光三越後面的畸零地,鐵皮碎棚架,搭著三塊檳榔看板,像格格不入的我。裡面沒有人,不知道何時曾經營業過,燥熱午後一條老狗憊懶地坐著。我在那時想起母親,想起苓雅市場旁邊的小攤與暑假,想起伸手可觸的冰櫃與水霧。
 

但後來一定有人提醒我這是夏天,短到不能再短的夏天。
攤開時節,剖半的心。沒有留心的短暫午後,就又闔上了。


〈直到長出青苔〉

關於攝影的書裡,我特別喜歡杉本博司的《直到長出青苔》。影像與文字,展示一些面對世界,時間,可見與不可見事物的好奇,精密技藝能夠抵達的極點。在控制與隨機之間相互置換的光亮與陰暗,滲漏即使造物者也不能預知的噪音與玩笑。在劇場系列,他將相機架在黑暗的影廳內,鏡頭對著銀幕長時間曝光。完成的相片,影廳內部華麗細微的物件銳利溫柔地顯露了形狀。莨苕葉紋的柱飾,捲曲的立體雕紋,膨厚豐滿的絨椅。黑白相片,卻似乎隨時都能逆轉回現實的泥金棗紅,即使那其中空無一人。銀幕是一片白。那必須全數朝向銀幕的座椅,像是緊緊跟隨即將成形的太空。邊緣洩露光暈,白洞穴的毛邊。你知道那是因為吸納了太多的光線與影像 (或者故事),使其疊合成一片強烈的空白。但那讓人感覺時間在運作。有些固守親愛了自身的形貌,有些劇烈直到無法再次辨識。此後每次走入電影院,總是想起那擺在影廳中的相機,等待眼前的動作與關節演化成透明。
……

回來之後發現,新埔海堤拍的照片幾乎都過曝了,背景失去細節,小鎮成為太空。不知道應該算是被奪取,消滅,還是吸納。我寫下你在你還沒寫下我,正如我總是提前你一些:出生,衰老,在暗處占位。也提前選擇慢車,預約衰弱的海。廢瓦形成波浪,葦草逆生鶺鴒。知道火車誤點,煙花會滅,我還是提前站在輸送道旁,攔下時間的幻化與寬敞——

直到長出青苔。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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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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