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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我空軍的舅舅們
2008/09/12 15:53:01瀏覽1792|回應1|推薦16

    母親是么女,只有一個哥哥,在貴州家鄉繼承祖業,開照相館,我從沒見過他。1949年兩岸分隔後,母親再也沒見過他,50年代他遭鬥爭,60年代含悲離開人世。 

    我在台灣出生,卻有兩個舅舅,他們開明的思想和前進的作風,是我成長過程中一個明朗活潑的篇章。兩人都是空軍軍官,是母親到台中空軍技術局工作後認的乾弟弟。他們的姊姊是母親當年的同學,身陷大陸,他們思姊心切,跟前跟後,姊姊長姊姊短地,把母親當姊姊,於是我有了兩個年輕俊朗,英武活潑的舅舅。姓瞿的舅舅,綽號「小老虎」,我們就叫他「老虎舅舅」,姓殷的舅舅,沒綽號,就直呼「舅舅」。 

    當時還是美援時期,空軍基地常有軍機運來稀奇的美國貨。有一天,舅舅遞給我一個漂亮的紅色錫罐,上面滿是英文,我打開喝了一口,像咳嗽藥水,可真難喝! 這是我第一次喝可口可樂,沒加冰塊,當然難喝了。 

    空軍是接觸最新軍事技術的前衛基地,母親服務的TO室,是技術圖書和資料檔案室,書架上的洋文資料,由幾位三十多歲的女職員管理。母親是陸軍眷屬,其他人都是空軍眷屬。她們有空軍特殊的氣質: 開朗、愉快、不拘泥、新潮派、富於活力。衣著不是家常旗袍,就是時髦洋裝,髮型跟著時尚走,給這個軍事機構增添了不少人間情味。那些穿著筆挺深藍軍裝,戴著俏皮船形帽或帥氣大盤帽,進出TO室的軍官們,就更是時代尖端的人物了,這點可以我的兩個舅舅為證。 

    老虎舅舅的綽號是因為長得像老虎而來,但他一點也不兇,老是笑瞇瞇的。他很聰明,多才多藝,唱歌、跳舞、演戲樣樣來,一口國語說得字正腔圓,不帶一點江南家鄉口音。他和單身哥兒們住在空軍宿舍,朝九晚五上下班,週末騎著腳踏車,吹著口哨,帶著女朋友出遊,瀟灑又快活。 

    他們收入雖不多,但挺會玩,而且玩得風雅又「高貴」。譬如攝影吧,省吃簡用,買了當時堪稱貴重的照相機,週末假日帶著美眉們逛台中公園,別提有多風光了。談笑間,經過小橋,示意美眉倚在橋邊,憑欄遠眺,經過草坪,請美眉擺出優雅的坐姿。美眉們言聽計從,她們都見識過,拍出的照片雖是黑白,卻個個如出水芙蓉,明豔照人。甘叔叔更是其中翹楚,常替女明星和模特兒拍照,水準絕不遜於電影畫報。

    這樣高水準的鏡頭,有一天竟然聚焦到我們這群黃毛丫頭身上來了。老虎舅舅和甘叔叔,在一個暖和的春日,帶著技術局同僚唸初中的女兒們去照相。雖是一頭清湯掛麵,但穿上了漂亮衣裳,隨著老虎舅舅和甘叔叔的指令,我們輪流上場,也有了幾分模特兒味道。他們的指令可不含糊,右手要輕拉門環,臉向左或右略偏,右腳交叉到左腳前站立,坐在草地上時,裙子要鋪成無瑕疵的半圓形,切記要露齒而笑,越燦爛越好,還要抬頭挺胸,像巾幗英雄一樣。我人生中的第一堂美姿課,竟是年輕的空軍軍官教的。 

    台中有個新生社,常舉辦舞會,母親喜愛唱歌、跳舞、演戲,常軟硬兼施拖著父親去參加。華爾茲父親還能勉強應付,碰上倫巴,恰恰,吉特巴就沒輒了。兩個舅舅舞藝超群,耐心地教父母各種舞步,很紳士風度地邀母親跳舞,逗得她眉開眼笑。 

    上大學那年,老虎舅舅又召集我們,這回要我們學社交舞。炎炎夏日,在李家客廳的地板上,我們圍著老虎舅舅,興奮又靦腆地跟著他學恰恰、四步、慢三步、快三步。他風度優雅地帶著我們一個個翩翩起舞,迴旋又迴旋,室內充盈著緊張但快活的笑聲。這堂社交舞課,是一場少女成年禮,將我們從青澀的少女年代引渡到青春飛揚的大學時代。 

    姓殷的舅舅是飛毛腿,騎起自行車,迅如飆風,忽焉即至。搭他的便車,是需要幾分勇氣的。那滋味就如同坐雲霄飛車,刺激驚險,魂飛魄散,這時尖叫也無濟於事,只好緊閉雙眼,聽耳邊風聲呼嘯,心向下沉,聽天由命吧 

    儘管如此,我們一家,除父親外,都是舅舅教會騎自行車的。我們沒他膽大,學不來那凌虛御風的本事,但都是好公民,騎車四平八穩,懂得退讓,遵守交通規則,所以一路平安,沒出過事。 

    他的第一個學生是母親。記得在台中體育場,母親一身旗袍,竟毫無困難,一躍蹬上了踏板,車子顫危危地向前行,我們三個小蘿蔔頭歡呼起來。車身越來越穩,車速越來越快,舅舅原本扶著車尾跑,漸漸跟不上了,於是放了手,用聲音遙控。母親信心滿滿,加速前進,忽聽她大叫:「哎呀,快要到馬路上了,我不會煞車,也不會下車!」舅舅急步趕上去,可惜太晚了,自行車穿過馬路,撞上台中一中後門,母親也摔倒在地,幸無大礙。畢竟年輕,也有現實的需要,母親苦練數日後,開始騎車上下班了,如是數十寒暑,直到退休。 

    舅舅外向活潑,能言善道,不時把女朋友往家中帶。母親總是準備了麵粉和菜肉餡,大夥兒一邊談天,一邊包餃子。舅舅是山東人,餃子皮擀得飛快,一人擀抵得上我們幾人包。他不時放下擀麵棒,示範包餃子,包出的餃子大小適中,摺痕整齊漂亮,不但贏得了大家欽佩的眼神,也擄獲了女友的芳心。如今想來,舅舅這招擒拿美眉術真是挺高明的。

   舅舅們先後結了婚,家庭事業兩忙,我們在外地求學工作,難得見面,但他們對母親的友愛卻始終如一。母親晚年得病,萬事船過水無痕,只有抗戰歌曲隻字不忘。兩位舅舅時來探望,有時帶她出去參加活動,有時自備食材來家中包餃子,談天說笑,齊唱抗戰歌曲,母親枯槁的容顏又恢復了活潑的神采。 

    兩位舅舅與母親如此投緣,是因為性情相近吧?他們間的互動,總是輕鬆歡快,母親像換了個人似的,活潑開朗,靈活風趣。我暗自驚奇,不免思索,何以母親總給我心事重重,纖細善感的印象,哪個才是真正的她呢?

       (刊登於10/10/2007 世界副刊)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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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土‧‧‧郭譽孚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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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大時代──
2009/05/27 21:44

或許,青春真是每個人最深刻的一段記憶‧‧‧

家母當年也是,一旦唱起抗戰歌曲,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那也是我們作為年輕的子女,當年對於台灣社會死沉氛圍最感到難奈的時刻‧‧‧

您的文筆真好,又有這麼多深刻的素材,寫得真好。

泥土敬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