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小包的家鄉參加包爸六十大壽慶生會,我和小包連同包哥包嫂,外加號稱包家第三個兒子的小包好友格瑞一早從巴黎開車南下. 中午到達包家,用過午餐大家各忙各的,我因為前一晚沒睡好,上樓到小包以前的房間休息.

我只見過這房間兩次,第一次是結婚前一天,第二次是一年多前聖誕節過後,兩次都是匆匆停留,我對這間時空凝結在小包十八歲的房間充滿好奇,卻一直沒有機會仔細觀察. 這天午後我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索性起身在房裡四處瞧瞧.

牆上貼著青少年覺得酷炫的跑車海報,床單的圖樣是好幾個中國歷代皇帝的坐像(包媽當年因為兒子學中文特意買的),書架上成排的CD是2000年前後有名的樂團,書桌一角排排站著幾本法中字典,房裡不亂卻也不像久無人居,彷彿那個十八歲的男孩只是離家上大學,放假就會回家,坐在書桌前翻汽車雜誌聽ColdPlay的歌.

我很難想像那個十八歲的少年,就是現在快三十,從來不聽音樂,也不曾坐在桌前認真學中文的小包. 我忽然發覺,我只認識二十四歲以後的小包,在那之前的他,只是一個陌生男孩.

樓下傳來小包的聲音,他和哥哥嫂嫂上了車,大概不想吵我休息,先去會場準備晚上的活動. 一個人被留在小包的房裡,我百般聊賴的四下張望,一個念頭爬上心來,眼睛開始有了搜尋的目標.

小包提過他在中國照了很多相片,提過他去過黃山敦煌內蒙古,提過他在上海住的高樓公寓,提過他交過的女朋友和其他關於那段時間的片段,我幾次問他要照片看,他都含糊帶過,不是說忘了放在哪,就是說哪天回老家再說. 我的視線繞了房間一周,女人的直覺再準不過,我走向書桌旁一個小紙箱,翻開虛掩的紙板,箱子裡塞滿多年前常見的彩色沖印店紙袋,袋上是簡體字的店名和手寫的取件時間,袋裡清一色是一疊照片和裝在半透明塑膠套裡的底片. 這幾年用慣了數位相機,看到這樣的照片竟有一種時光倒流的感覺,我席地坐下,開始一袋袋的翻看所有的照片.

很多親友都以為我和小包會在一起,和他在中國三年脫不了關係. 實際上,除了確定小包的中文有中國腔,我對他在中國的生活一無所知. 我對中國文化沒有什麼興趣,年輕時想去上海也不過因為喜歡張愛玲和迷戀周星馳,此外中國的歷史地理只不過背來考試用,對我來說,那從來不是課本裡教的"祖國",只不過是一個鄰近的陌生國度而已. 我對歐洲人文的嚮往,才是決定我個性和人生方向的關鍵. 我不是別人想像中的東方女孩,小包要在我身上找到他認識的中國,不如去沙漠裡找瀑布比較快. 我們在倫敦認識,在倫敦交往,在倫敦成家定居,兩個都是這個城市裡的外國人,沒有誰對誰的文化特別愛好,純粹是兩個合適的人遇見了,如此而已. 學過對方的語言是巧合也是緣分,這讓我們相遇,卻不是決定我們攜手共度人生的關鍵.

我對小包中國三年的生活毫無所知,就像任何一個沒在中國住過的人一樣,語言文化相通並不代表我比其他人了解的多,小包每每說起中國,我只有當聽眾的份,他說的是中國寮國烏拉圭新幾內亞還是月球,對我來說都是一樣陌生. 因此那個午後,翻閱那些照片就像進入了一個我從不曾看過的世界. 許多地理奇觀和歷史古蹟一一出現在眼前,我依稀想起國中高中學過的中國,那些遙遠的地方從來不曾和我有過關係,然而看到小包在新疆的市集閒晃,在雲南少數民族村落看舞蹈表演,在黃山某個山頭眺望遠方,在蒙古包裡吃氂牛肉,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彷彿重新認識了夜夜睡在我身邊的那個人.

照片裡,除了大江南北的風景,也有那麼一些他和前女友出遊的畫面. 我看著二十出頭尚顯青澀的小包摟著個陌生的女孩,覺得十分有趣,原來這就是他說過的那位蓉蓉小姐. 我想像小包在離開中國前,和她或許難捨難分,或許他也曾經像回國前抱著我哭的巴西愛人,狠心的切斷了和另一個國家的聯繫,回到了熟悉的地方. 這樣的想像沒有泛起任何醋意,相反的因為看見了小包的過去,我覺得曾經住在這房裡的那個男孩不再那麼陌生. 他就像我一樣,有過年少輕狂的歲月,去過遙遠的地方,見過一輩子不會忘的風景,愛過不能一直走下去的人. 他的過去,和我的過去一樣珍貴,一樣美麗,我們的現在和未來,都是根據在那些塵封的過去裡.

我丟掉了所有愛人的照片,因為我沒有一個十八歲的房間讓我把過去好好珍藏. 小包是幸運的,他的父母保存著他年少的一切,讓他隨時可以回味那段時光. 我的過去灰飛煙滅,變成好友的舊愛卻還記得我最初的模樣,我們不再提起往事,但是我知道那一部分沒有失去,我也是幸運的.

回倫敦的歐洲之星上,我向小包告解我在他房裡做的"壞事". 小包沒有生氣,倒像個秘密被發現的小男孩,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著說: "How come I am not surprised? It sounds like something you would do - my Agatha Christie."

我不想寫偵探小說,只想認識那個十八歲離家的男孩.

男孩在歲月中變成了男人,我何其有幸,成為了他的現在和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