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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送行蘇偉貞
2008/03/03 21:58:50瀏覽1071|回應0|推薦2
中國時報  2008.03.03

■人間---送行

蘇偉貞

     二○○八年一月一日凌晨,他進了加護病房,當時我正在一個辭歲的聚會上,收到簡訊,悄悄離席,送行的終點已然來到。父病五十三天,沒有掉淚喪氣,永遠是那個走出自己路的少年。那位十八歲出廣州的男孩,當他把蘇富剛改名為蘇剛,已經決定了他是個怎麼樣的人,死亡使人平等,爸,知道嗎?您現在自由了。

     為父親送行的時間終來到,這趟旅程,事實上早在二○○六年十月便已展開。那年,因為深感父親身體經常發生狀況,為了給父親一些眷戀人世的溫度的理由與盼望,我們兄妹與廣州佛山的叔叔們一同計畫在老家為父親辦九十壽宴,全面邀請宗親族人。時間來到,我們兄妹同步啟程,心裡上,雖然明白這是奔向終程的開始,但能在父親年輕時生活的地方和他相處,得以進入我們未曾參預的父親的沒有病傷的人生氛圍,的確讓人輕鬆快愉,我們擁有了一段非常新奇的父子時光。停留期間,不僅見識宗親家族的聚合力,同時和父親同桌飲早茶、聽聞鄉音、看見他安穩平靜的坐在親人間,每一刻都彷彿永恆,多麼希望這提早的慶生會可以一直持續下去。當我們離開佛山,並不確定,那將是父親最後一次返鄉。

     父親最早一次離鄉,是一九三七年。那年,廣東番禺古鑑村青年蘇富剛進入廣州中央軍校第四分校步兵科第四隊,十八歲的他自行改名蘇剛,走出和家族不一樣的路,說來爺爺時任廣州電報局局長,父親大可依傍祖輩人脈過一般世家子弟的生活。不久,廣州失守,學校遷到廣西宜山、南寧,從此,展開了他自己的蘇剛時期,父親同學錄上登記的「永久通訊處」是廣西南寧七勝街四十二號厚豐棧轉,印記獨屬於他的生命史。說來,生於一九一九年的父親,幾乎是全期最年幼者,畢業時才十九歲,他卻獨自上路,千山萬水輾轉任官成都、昆明。

     終於,命運之線悄悄將他劃到位,一九四○年初他被派往晴隆高砲連任連長,主要守盤江橋。晴隆是距離中國名瀑黃果樹瀑布數十里的小山城,地貌山巒起伏險要,黔滇公路必經、古來兵家必爭之地,盤江橋被稱為黔滇鑰匙,一九四一年六月,盤江橋遭遇日軍大規模轟炸,七天持續空投,重創盤江橋,我父親右耳也給炸聾了,終其一生,他這隻耳朵零聽力。但零聽力的人生也不是沒有收穫,部隊駐紮所在地地主,有兩名女兒,大女兒陳順男,父親看在眼裡,不動聲色,一九四五年抗戰勝利,當機立斷提親要娶晴隆女子,陳順男外婆說:「嫁給你這外省人不就等於死了一樣?」我爸說:「我會帶她回來看你們。」父親不改軍人思唯,選定當年十月十日完婚,且浪漫的將陳順男改名「陳潔姍」,那一刻,同時開啟他們六名子女以及延伸出來的姻親子孫的命運。

     ●

     一九四九年,一場世紀大遷移,父母親及我們在台灣唯一的親人姑媽、姑丈陸續到了台灣,再度隻身撐起這個在台灣的家,不久父親調台南砲兵學校,當時中校軍官每月關九十元餉,別說養家,自己度日都很拮据,父親由帶兵官轉任教官,多了二百元教官加給,家小生活才稍穩定,六個孩子相繼報到,一九六二年他榮升上校指揮官,正可以改善生活且回復帶兵官職,但父親個性剛烈,看不慣同仁兼差揩油,白紙黑字往上報,父親後來被反控誣告降調中校,指揮官職也給拔了,父親選擇待退謀職,那段期間三個月可領一千八百元薪俸,為了養家,已經中年的父親開過書店、賣過冰棒、饅頭、挑磚頭、賣麵,修鐘錶開鑰、當管理員,甚至考職業駕照打算開計程車。放下軍官姿態,忘掉世家出身,初初開賣冰棒,他當成大事,兵棋推演一番,他告訴我南一中圍牆下是很好的點,南部天熱,學生一下課就爬到牆頭買涼的,但那裡早有人占地盤,他抓緊時間別人前腳走他後腳出現,冰棒都快融化,他給冰棒學生試吃:「我不要你們都買我的,如果覺得好吃,之前可以少買些再來買我的。」我不知道別人怎樣,總之,我這一生最討厭吃冰棒。

     冰棒利薄容易化掉血本無歸,於是他改行賣饅頭,找了輛破單車,後座層層疊疊壓了三個木頭箱子,內裡層層疊疊厚實棉胎保溫,他騎車一路穿過東區、北區走縱橫省道往新營奔,他琢磨做田需要結實的食物填肚子,饅頭最結實了,所以,我爸真是早年就有「本土經驗」。箱子太重他太貪心,經常翻車不說,終於累到胃出血,住進了醫院,還在出血治療期間,他堅持要出院,他說:「我有六個小孩,要養家,我得出院去賺錢。」醫生表示不能負責,父親說我簽字,我負責。

     他不過不符家人期盼進了軍校,旅程卻把他劃到這地步。終於,可以返鄉了。一九八七年兩岸開放探親,第二年父親和姑媽、姑丈計畫好一起回家,各自啟程,再會合廣州。睽違四十二年,父親先帶著晴隆女兒回到貴州,小山城居民奔相走告:「蘇連長回來了!蘇連長回來了!」這時的蘇連長已經是七十歲老人了,鄉人全都記得他,我父親帶著我母親去祭墳,一塊土丘而已,他告訴我外公外婆:「雖然遲了,但是我帶小男回來了。」後來我父親出錢修葺我外公外婆的墳。

     ●

     及至廣州會合那天,姑媽姑丈、我父母,往蘇家祠堂給久別的爺爺、祖宗上香,古鑑一帶祖宗牌位立在房頂,七十出頭的姑媽、我爸爬上陡直的梯子堅持完成祭祖儀式。不僅於此,我姑媽硬是跪了下去,給不是生母的小奶奶磕頭,以長姊的身份感謝她拉拔養大弟妹在彼岸續了蘇家香火。

     之後,父母親年年赴廣州、佛山、貴州,和老友親人團聚,多麼愉快的老年生活,大夥結伴到處吃喝玩樂,去哪兒都是大批人馬,我總懷疑他們要把青壯年失去的飄零歲月補實討回來。等到年年探親旅程成為歲月節奏,我們也以為這將是人生永恆的常態,但在一九九三年,父母親有一趟大陸行,去了南寧、貴陽等地會老同學親人,父親記下旅程,這才讓人明白,往往看似平靜的日子,卻潛伏變化與艱險,父親寫道:

     這次之行與前數次,幾無多大的差異,仍以廣東及貴州為主,但在行程上,仍是有點改變,今將全部行程列如後。

     一,高雄乘輪到澳門。二,澳門乘船到廣州。三,廣州佛山往來走動。四,佛山乘車到台山當日回廣州。五,廣州乘火車到貴陽,途經曲江、衡陽、長沙、新化、玉屏等地。六,貴陽乘車經安順水城。七,水城乘火車到安順即換車到晴隆。八,晴隆至興義。九興義至享冊,原定至百邑赴南寧,後因八渡不通,在冊享留一宿。十,冊享經貞豐、安順回貴陽。十一,貴陽經都勻、都安至荔坡。十二,荔坡至金城江。十三,金城江至南寧。十四,南寧經合浦、江門返回廣州。十五,廣州經澳門返回高雄。結束這次大陸之行。

     ●

     這一次探親及旅遊,可以說是萬里之行,能夠平安的返回台灣,應該說是愉快的,但全程所經的道路都是崎嶇的山岳地帶,道路都未盡保養,再加上交通工具設備不足,旅客實難忍受,我夫婦的高齡,更是苦不堪言,套句抗戰時期的話,八渡河不渡,不能經百邑赴南寧,成了百邑百變。後改道經都安去南寧,途中差一點翻車,都安不安。

     明年是否有勇氣再作西行,那就要一年的歲月能否清楚忘得了驚心的歷程了。

     我以為這段旅程正是父親出廣州之路曲折困頓的寫照。究竟多麼辛苦備嚐?我心底有一個深埋的畫面,可以為這段旅程作注腳──

     五○年代後期,初中聯考發榜,我沒上公立學校,考取私立德光女中。家裡正苦,我父親沒多說一句話,讓我念了。二年級時全期去烏山頭水庫春季旅行,我跟父母要求給我帶哪些吃喝。遊覽車在公路上朝前開著,女生們喧嘩唱歌嬉鬧,我靠窗坐,伸頭出去吹風,突然,我望見前方有一輛單車後座立起高高的箱子,整條公路上就只有那一輛單車正吃力地往前移動,速度非常非常緩慢,看得出來箱子很沉重,我老遠就認出那是爸爸和他的舊單車,他正要去賣饅頭。我縮進車廂,沒有叫他,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而且很慚愧自己坐在車上。所以,我也很少吃饅頭。

     這個畫面永遠寫在我心底,這世上有人用筆、用音樂、用血汗、用政治等等寫人生,我父親用負責、勇敢、堅毅、踏實寫人生。父親在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肺炎進了醫院,住院初期,他無力開口,多用筆寫,筆法大半凌亂難認,寫著寫著,有天,他在報紙上,清楚簡潔寫下幾個字:不知何時能自由。

     第二天,二○○八年一月一日凌晨,他進了加護病房,當時我正在一個辭歲的聚會上,收到簡訊,悄悄離席,送行的終點已然來到。父病五十三天,沒有掉淚喪氣,永遠是那個走出自己路的少年。

     那位十八歲出廣州的男孩,當他把蘇富剛改名為蘇剛,已經決定了他是個怎麼樣的人,死亡使人平等,爸,知道嗎?您現在自由了。

( 時事評論兩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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