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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7/10 18:08:22瀏覽6171|回應8|推薦86 | |
遺民一詞最早見於《左傳》,〈襄公二十九年〉:「為之歌唐,曰:『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遺民乎?不然,何憂之遠也,非令德之後,誰能若是?』這裡指的是唐堯所統治過地區的後裔、後代。〈閔公二年〉:「衛之遺民男女七百有三十人。」〈哀公四年〉:「司馬致邑,立宗焉,以誘其遺民,而盡俘以歸。」這兩則指的是國家滅亡後遺留生存的人民百姓。《孟子‧萬章上》:「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如以辭而已矣,〈雲漢〉之詩曰:『周餘黎民,靡有孑遺』信斯言也,是周無遺民也。」這裡的遺民指的是周朝留下來的百姓。蔡建鑫〈再論後遺民〉說:「遺民從亡國之民轉變成改朝換代之後,或因襲舊禮,或不仕新朝的前朝人民(或曰隱士、逸民)──與周革殷命的歷史,以及後世對殷人伯夷叔齊隱居首陽山一事的評點有所關聯。我們現在普遍將遺民理解為不仕二姓的前朝人民。」(《臺灣文學研究雧刊》19期,頁89,2016年2月)南宋以前,中國漢族政權更替頻繁,文人臣民的遺民意識不強。蒙古人消滅南宋之後,基於傳統儒家夷夏之辨的春秋大義,漢族為異族所統治,不但亡國了,也亡天下。宋元明清,中國兩度被異族統治,所謂的遺民情結,在宋末元初、明末清初,最為彰顯。 就臺灣的歷史脈絡而言,遺民意識承襲自中國。表現在明鄭時期的反清復明,乙未以來的反日抗日,國府遷臺以來的反共復國。臺灣古典詩研究領域中,余美玲及李知灝對遺民議題頗有興趣,發表了許多論文。李漁叔的《三臺詩傳》延續連雅堂的《臺灣詩乘》,宣稱要為具有民族氣節的日治臺灣古典詩人立傳。王德威有所謂的「後遺民論述」,這是在全球資本主義及國際移動方便的當代情境中,所提出的新說,遠比傳統的遺民意識(情結)複雜,本文不予討論。 遺民或因襲舊禮,或不仕新朝,這是對遺民的基本道德判準。若有前朝官宦在新朝為官,會受到當時輿論及後代評論的嚴格批判,這些仕二姓的二臣,終其一生,也要不斷為自己的變節辯護。殉節殉國是遺民的最高道德表現,以犧牲生命為代價,贏得當時輿論及後代史家的讚揚。有些遺民會武裝抵抗新政權,試圖恢復故國,但常常失敗,在中國史的脈絡中,朱元璋和孫文曾經成功驅逐異族統治,就成功這兩次。有些遺民武裝抵抗失敗之後殉節,或隱居以明志。他們另有作為,在民間沉默地抵抗。就臺灣史及臺灣古典詩的脈絡而言,具有民族氣節的遺民詩很多,本文僅能舉少數例子陳述。 復臺 鄭成功 開闢荊榛逐荷夷,十年始克復先基。(太師會兵積糧于此,出仕後為紅毛荷蘭夷酋弟揆一王竊據)田橫尚有三千客,茹苦間關不忍離。 蔡建鑫〈再論後遺民〉:「明遺民中最為著名,或者說最具有國際觀的,非鄭成功莫屬。鄭成功母親是日本人,父親鄭芝龍是明末東南沿海著名的海盜,跟歐洲商人多有來往。鄭芝龍後為滿人利誘,轉而招降鄭成功。忠孝難以兩全,鄭成功最後拒絕了父親,落實了他明遺民的身份。鄭成功出兵台灣,驅逐荷蘭殖民者之後,準備在台灣養精蓄銳,伺機收復中原。但抵達台灣隔年,他便憂勞成疾與世長辭。鄭成功與其子嗣在台灣的事業經營,讓遺民不僅有移民,也有了深具爭議的定居殖民主義(settler colonialism)的面向。」(《臺灣文學研究雧刊》19期,頁91─92)所謂定居殖民主義是指遺民(移民)久居一地而不走,漸漸控制當地的政治、經濟、文化領域之謂。漢人之於臺灣、新疆、西藏都是。後殖民主義批判定居殖民主義。在臺灣,原住民被多層次的殖民、剝削、壓迫,除日本人外,就是定居殖民主義帶來的後果。但就漢族而言,鄭成功讓臺灣成為漢人漢文化社會,博得民族英雄的稱號。沈葆楨在臺南延平郡王祠的楹聯,概括了鄭成功在臺灣史上的地位。其聯曰: 開萬古得未曾有之奇,洪荒留此山川,作遺民世界 極一生無可如何之遇,缺憾還諸天地,是創格完人 鄭經繼承鄭成功未竟的事業,他的有些詩充滿發奮圖強、力挽狂瀾的奮戰精神。〈自嘆〉:「自嘆身居在閣中,此心尚欲乘長風。餘閒便舞雙飛劍,無事常彎兩石弓。龍伏紫淵猶未出,鳳棲碧樹且謾(羽中)。待時若遇紅雲起,奮翼高騰大海東。」〈悲中原未復〉:「胡虜腥塵遍九州,忠臣義士懷悲愁。既無博浪子良擊,須效中流祖逖舟。故國山河盡變色,舊京宮闕化成丘。復仇雪恥知何日,不斬樓蘭誓不休。」〈滿酋使來,有不登岸、不易服之說,憤而賦之〉:「王氣中原盡,衣冠海外留。雄圖終未已,日夕整戈矛。」以上各詩表現武裝抵抗及試圖恢復故國的精神。 寧靖王朱術桂〈絕命詞〉:「艱辛避海外,總為幾根髮。於今事畢矣,祖宗應容納。」第四句有些版本作「不復采薇蕨」,此用伯夷叔齊餓死於首陽山的典故。「祖宗應容納」則有告慰祖先之意,他和崇禎自縊於煤山一樣,以死守住民族氣節。 無意中前來臺灣的沈光文,荷治時期就來了,歷經明鄭三代到康熙。康熙24年(1685)季麒光〈題沈斯庵雜記詩〉:「從來臺灣無人也,斯庵來而始有人矣;臺灣無文也,斯庵來而始有文矣。」乾隆10年(1745)全祖望〈沈太僕傳〉:「海東文獻,推為初祖。」施懿琳《從沈光文到賴和─台灣古典文學的發展與特色》,書名明顯以沈光文為臺灣古典文學始祖,認為沈光文有四個貢獻:為台灣種下第一棵漢文學的種苗;設帳授學,教育原住民;著述流傳,為臺灣建立了豐富的文獻資料;創立東吟社,確立了台灣文學以詩為主流的特質。(頁25─27)不少研究均大大肯定沈光文的貢獻,但黃美玲〈誰才是台灣「文學」初祖──沈光文V.S.盧若騰之詩〉(《聯大學報》7卷2期,頁1─18,2000年12月)對沈光文為「海東文獻初祖」的舊說,持質疑態度,認為盧若騰、徐孚遠、王忠孝及整個台灣海峽詩群,均應有其地位。 歷史的瞬間讓沈光文保住了遺民氣節,他拒絕了清朝官員李率泰及姚啟聖的招降。他在臺灣的三十多年期間,嘆窮悲苦,時時懷鄉,他和鄭經不和,他和清朝官員共組詩社,這些常常是有些人批評他的所在。據文獻記載,沈光文曾隱於佛門,曾行醫,曾設帳講學,這些作為和在中國大陸的許多明朝遺民相同。如果有機會,沈光文仕於明鄭,並不損民族氣節,因為明鄭是南明漢族政權的遺緒,與仕於異族滿清政權不同。 有感 沈光文 所恨餓而不死,人情無怪其然。久當困厄如鬼,日逐清虛若仙。謂爾乘車可羨,嗟余彈鋏堪憐。從今只安時命,夫亦何敢怨天! 這是首自嘲自憐自謔的六言詩。再看沈光文的〈思歸六首之三〉: 我貴何妨知我希,秋山閒看倚荊扉。濤聲細細松間落,雪影搖搖荻上飛。詩瘦自憐同骨瘦,身微卻喜共名微。家鄉昔日太平事,晚稻香新紫蟹肥。 羈旅他鄉,想想家鄉的晚稻紫蟹,是人情之常。有時「夢中尚有嬌兒女」(〈感憶〉)沈光文也有正面思考的一面,且看〈曉發目加灣即事〉的後四句:「冀作南山豹,新聞出谷鶯。忽然開霽處,前路甚分明。」 盧若騰是黃美玲非常推崇的明鄭遺民詩人,其詩成就與沈光文在伯仲之間。盧若騰寫了很多關懷民瘼的詩,〈見鬼〉批評人情險惡,〈古樹二首〉批評明鄭在金門砍樹。 徐孚遠〈鋤菜〉「西鄰我友亦可呼」可能有號召大陸人士前來海島共謀反清復明大業之意。〈東寧詠〉「士民衣服真如古,荒嶼星河又一天。」讚賞臺灣保留漢族衣冠,是反清復明的新基地。 李知灝〈李漁叔《三臺詩傳》中臺灣「遺民」詩史的形塑〉,以「官方民族主義」綰合明鄭、乙未以來、國府遷臺的「遺民意識」,頗具創見。(《文史台灣學報》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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